湯吉夫先生是與中國新時期文學共生的作家,三十年來一直筆耕不輟。出版了《湯吉夫短篇小說集》《湯吉夫中篇小說選》《湯吉夫小說選》《朝云暮雨》(長篇小說),報告文學《郭書儉印象》,以及隨筆集《津門亂彈》《湖邊記憶》等。近期出版了中篇小說《遙遠的祖父》、長篇小說《大學紀事》以及隨筆集《書齋內外》。應該說湯吉夫先生是以寫小說見長的學者型作家,但他的雜文、隨筆因其學養的深厚,同樣精彩。這里編發的是《書齋內外》的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長記性,說得文氣一點,就是“吃一塹,長一智”,或者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一個人、一個單位、一個政黨,不可能一點錯誤不犯,要緊的是犯了錯誤,要記取教訓,以避免今后再犯同樣的錯誤。聰明的人,并不是永遠正確的人,而是那些能長記性的人。犯了錯誤能切實記住,同樣的錯誤絕不犯第二次,這大抵就是所謂的聰明人了。
道理上這樣講,很輕松,實際上不重復犯同樣的錯誤,也是很不容易的事。錯誤有輕有重,有些人稍有閃失就能記住,可謂是頂級的聰明人;有些人,則必須錯得很重,傷得很深,才能記住,雖非圣賢,也算不錯了。很可惜,還有一些人,永無記性,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樣的錯誤,近乎無可救藥,確是非常愚蠢的了。
遙想當年,我們曾經何等的牛氣,“人定勝天”啊?!爱€產過百萬斤”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啊,鬧得真跟“老子天下第一”似的,結果栽得很重,也很痛苦。后來就長了教訓,到了如今,就比較能擺正位置,比較能尊重客觀規律,很少再發當年那種不可一世的吼叫,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吧。
若干年前,我們是崇尚斗爭哲學的。今天是這撥人斗爭那撥人,明天是那撥人斗爭這撥人,斗得天昏地暗,“洪洞縣里沒好人”。結果呢,人人自危,民不聊生不說,國民經濟也到了崩潰的邊緣。這個教訓夠慘痛了,所以從“文革”結束,直到今天的20余年的時間里,我們不再搞斗爭哲學,人的精神輕松了,日子好像也一天天好起來。
這就是長記性,是很聰明的行為。在我看來生活的進步,世界的進步,大抵就是從長記性開始的。
文藝界有個叫周揚的人,許多年青的朋友不知道他。但當年他可是文藝界的大總管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算是一方諸侯了。從建國初到“文革”前的歷次運動中,他都是文藝界掌舵的人物。在那些年里,被他點名、批判、整肅過的人,是無法計數的。后來,“文革”來了,他身陷囹圄,備受摧殘,在漫長的被誣、被審、被整的過程中,終于深悟到那些被他整肅過的人們的痛苦?!拔母铩苯Y束,周揚復出工作,除去屢屢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曾被他斗爭過的人們道歉以外,決心不再整人,一直到他離開塵世,也沒聽說他再整肅什么人。
周揚算是誠實的人。雖然他的悔悟是付出了慘重代價的,卻畢竟長了記性,即使活著,也不會再犯先前的錯誤。周揚長記性,不等于所有的人都長記性。在周揚晚年,就有人對他的悔悟很不滿,又羅織罪名,企圖整肅他,只是那時,他已經不肯退讓了,所以這個在文藝界中整人很多的人,竟奇妙地獲得了一個好名聲。
總而言之,長記性是好事,生活要前進,人不長記性是不行的。很可惜,我們的同胞的記性總是不那么好。比如說,建國初,我們就斃過劉青山、張子善,這些年又殺過成克杰、胡長清,總該讓人記住點什么了吧?誰知卻不然,一個個貪官居然前仆后繼地跟上來。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走啊,斃了殺了那么多貪官,怎么還會有人接著貪呢?這當然是沒記性的表現,但若說他們不知道貪污是犯法的事是不對的,他們統統知道。他們之所以要鋌而走險,是因為他們禁不住一個巨大的誘惑,而心懷僥幸地走下去就是了。他們是故意不長記性,也可以叫明知故犯。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不長記性的事兒也是所在多多。比如,十多年前我們還是發放糧票、布票、油票、煙票、日用品票什么的。也就是說,我們離開不挨餓、不缺衣、不缺火柴的日子沒有多久,但是人們似乎早已把那個年月忘記了。到賓館、飯店、酒樓看看去,奢靡浪費之風簡直能把人嚇死,節儉不再是美德,而成了寒酸和老土帽,真不知道今宵何夕何年了。
再如非典,不也把人嚇了一跳嗎?但是當非典剛剛過去,人們在非典期間養成的好習慣,也正在隨之遠去。人們憋足了勁似的要把“損失”找回來,勁歌狂舞,爭奇獵異,胡吃海塞,如同狂歡,難道非典真的從此永不再來了?
人類總是在教訓中成長起來的。長記性就是吸取教訓。凡是不尊重教訓的早晚要遭到生活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