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君之祿,成君之事”,是古代賢臣良吏效忠君主的一種不成文的自我約定,這種契約,不是充溢著世俗氣息的“交換”,而是一種自律的品格與信念。然而,世事繁雜,得心應手、一帆風順者少之又少,“不如意事常八九”,為主盡忠為民效力,即使赤誠相照肝腦涂地,也難免遭受無端的猜忌、掣肘,更別說有意的謗毀了。身陷此等泥淖,來自明君的支持與鼓勵就顯得益發重要了。《戰國策·秦策二》中的一則故事,恰恰展示了這種局面與結果:
秦武王(公元前310至前307年在位)謂甘茂(泰國大將)曰:“寡人(古時君主的謙稱)欲車(戰車)通(直達)三川(韓國郡名),以窺(遠看。此意為“打它的主意”)周室,而寡人死不朽乎?”甘茂對日:“請之(到)魏,約伐韓。”王令向壽(秦武王的心腹大臣)輔(陪同)行。
甘茂至魏,謂向壽:“子(你)歸告王日:‘魏聽臣矣,然愿王勿攻也。’事成,盡以為子功。”向壽歸以告王,王迎甘茂干息壤(秦地名)。
甘茂至,王問其故。對日:“宜陽(韓國縣名),大縣也,上黨、南陽(均為韓國郡名)積(此指人力財物)之久矣,名為縣,其實郡也。今王倍(同“背”,此意為“冒著”)數(shuo,多)險,行千里而攻之,難矣。臣聞張儀(公元前310年卒,仕秦的縱橫家,主張“連橫”保秦)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黃河以西的地區)之外,南取上庸(楚國縣名),天下不以為多(贊美)張儀而賢(形容詞用如動詞,意動用法“認為賢明”)先王(指任用張儀的秦惠公,公元前337至前311年在位)。魏文侯(公元前445至前396年在位,戰國初期明主之一)令樂羊(魏將)將,攻中山(戰國時諸侯國名,在今河北正定一帶),三年而拔之,樂羊反(同“返”,歸來)而語(夸耀,稱道)功,文侯示之謗書(誣告信)一篋(qie,小箱子),樂羊再拜稽首(qi shou,古時一種禮節,跪下,拱手至地,頭亦至地)曰:‘此非臣之功,主君之力也。’今臣羈旅(ji lu,客游他鄉)之臣也,樗里疾(chu,姓,與下文“公孫衍”均為秦國重臣)、公孫衍二人者,挾(xie,倚仗)韓而議(二臣均與韓國有聯系,以此縱橫朝野。議,非議),王必聽之,是王欺魏,而臣受公仲侈(韓國相國)之怨(怨恨)也。昔者曾參(孔子高徒,以孝著稱)處(住在)費(費地,今山東省費縣)。費人有與曾參同名族(即今“同名同姓”)者而殺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參殺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殺人。’織(織布)自若(像平時一樣),有頃(過了一會兒)焉(語氣助詞,無實義),人又曰:‘曾參殺人。’其母尚(仍)織自若也。頃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參殺人。’其母懼(害怕),投(扔掉)杼(zhu,織布的梭子)逾(yu,越過)墻而走(跑)。夫(句首發語詞,無實義)以曾參之賢,與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則慈母不能信也。今臣之賢不及曾子,而王之信臣又未若曾子之母也,疑(猜忌,誹謗)臣者不適(chi,通“啻”,僅僅)三人,臣恐王為臣之投杼也。”王曰:“寡人不聽也,請與子盟(盟誓)。”于是與之盟于息壤。
果(果然)攻宜陽,五月而不能拔(攻克)也。樗里疾、公孫衍二人在,爭(同“諍”,直言勸誄)之王,王將(打算)聽之,召甘茂而告之。甘茂對曰:“息壤在彼(那里)。”王曰:“有(此指“我也記得”)之。”因悉(全部)起兵,復使甘茂攻之,遂(最終)拔宜陽。
春秋戰國,是我國古代歷史上并不多見的一個思想開放行為亦開放的時代,無論武將文官,都在自我價值實現方面有著非常廣闊的選擇天地與機會,各諸侯國之間的“人才交流大會”是從不閉幕的,人才“朝秦暮楚”的流動隨意性很大,不需要“官方態度”,只要“兩情相悅”,即可“轉會”。
在這里,“外援”對“本土球員”的沖擊是很大的,自身有實力有建樹者,難免遭人詬病,而打小報告、進讒言、有意的掣肘與惡毒的攻訐,從來不是后人的專利。
甘茂作為一個秦國的“客將軍”,擔心君主聽誹謗于己不利,而幫助秦王“通三川窺周室”是他實現自我價值的重要一步,他不能讓這一行動毀在忌賢妒能的紅口白牙問。正是他的遠見,讓他先于危情到來之前,主動出擊了——他直接向秦武王面陳,而他“下毛毛雨”的策略,是頗為值得稱道的。
他在摸到秦武王好大喜功旨在“通三川、窺周室”的脈博之后,主動請纓出使魏國,意欲聯魏擊韓,這算是急人所急,投其所好,先落下個“積極肯干”的好印象;其次,他明示要推功于人,打理好與向壽的“私人感情”,以確保得到同盟者的幫助,化解了可能的危機;再次,向武王講明打宜陽之難,并舉出張儀、樂羊的舊事,旨在說明他深知所有成功,都是要記在君主名下這一“潛規則”并且恪守之,這也讓他留下了“不貪功”的上佳形象,尤其重要的是,他在舉出樂羊“語功”的劣跡并含蓄地向武王明己心志的同時,還講了明主魏文侯不信謗言任人不疑的高風亮節,隱含其中的暗示意義昭然若揭,隨后明言對朝中有人“挾韓而議,王從聽之”的憂慮,又舉出“曾子殺人”的故實,點透“臣恐王為臣之投杼也”的要害。話說到這個份上,依賴甘茂拔宜陽通三川的秦武王無法不表態“寡人不聽”并主動立約盟誓。而這正是甘茂煞費苦心進諫的目的。
中國文化傳統中,“信”是個非常具有約束力的人文概念,古代有法度懈怠,綱紀廢弛的事實,但對于“信”的恪守,還是具有相當社會約束力的,尤其是在世風上揚的時期,而身為君主的守信行為,則更具穩定世風的表率意義,所以,此后果有對甘茂的中傷,武王則信守息壤之盟,用人不疑且“悉起兵”,助甘茂一舉攻克宜陽,走出他“通三川窺周室”的第一步。
攻克宜陽,是秦武王大業的勝利、也是甘茂個人事業的成功,可見當君臣利益一致時,如何借力發力,是成就大業的重要環節。甘茂的知己知彼和循循善誘,條理清晰的陳情與明喻暗喻的巧用,無疑是他獲取上方寶劍爭得“保駕護航”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