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著睡覺的馬

一匹馬累了，它決定休息。它把兩條前腿跪下，再將兩條后腿蜷起。它在草原上弛然而臥，像貓一樣團著身子。它是草原上唯一一匹躺著睡覺的馬。它是一個異類，沒有馬喜歡它。

它告訴其它的馬，其實躺著睡覺遠(yuǎn)比站著睡覺舒服。可是沒有任何一匹馬相信它。自從盤古開天辟地，馬們都是站著睡覺的，這是馬的標(biāo)志，更是歷史和傳統(tǒng)。躺著睡覺沒有馬敢跟它學(xué)習(xí)。

可是馬群中有一匹馬受傷了。它的一條后腿在一次奔逃中被獅子的利齒刺穿，雖然揀回性命，走路卻一瘸一拐。傷口在夏天發(fā)了炎，疼痛難忍。它決心試著躺下睡覺。它真的這么做了。當(dāng)它一覺醒來，一個消息迅速在草原上的野馬群里擴散開來：躺著睡覺，是如此美妙。

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在以后的幾天里誕生并且延續(xù)。所有的野馬，全都趴伏在地上睡覺。它們就像一只只貓或者一條條狗，睡得放肆、踏實和幸福。它們搞不懂的是，為什么千百年來，它們的祖先們一直不肯躺下來，無疑，站著睡覺是一種近乎于自虐的行為。它們?yōu)樽嫦葌兪ヒ环N美好的感受和體驗而惋惜不已。

一天，休息中的野馬群突然遭到獅子的伏擊。三只獅子從三個方向攻擊了它們，對它們大開殺戒。野馬們在頭馬的帶領(lǐng)下奮勇突圍，它們用健碩有力的后腿蹬踢著進攻的獅子。那次突圍，它們失去了六位伙伴。其實遭到攻擊是常有的事，伙伴被屠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一下子死掉六位伙伴，還是頭一次。最后它們得出結(jié)論，所有的一切，只因為它們選擇了躺下睡覺的姿勢。這種姿勢太過舒服，讓他們的警覺性大大降低。并且，不可忽略的是，這使得它們多出一個站起來的動作。這動作讓它們失去了逃走的最佳時機。

野馬們痛恨這匹躺著睡覺的馬。它們不能夠原諒它，就把它驅(qū)逐出野馬群，讓它獨自面對危險。傷心的馬失去了集體，它變得多愁善感，郁郁寡歡。

它仍然躺著睡覺，就像一條狗。它把耳朵緊貼在地面上，時刻感覺著來自周圍的危機。三只獅子再一次從不同的方向向它發(fā)起攻擊，它早早地一躍而起，將獅子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它站在一個土坡上嘲笑被它甩掉的獅子，嘲笑趕它離開的同類。它試圖用它的經(jīng)歷說服野馬群里的同類，它想說，我們完全可以像狗一樣用耳朵感知危險。它試圖回到它們中間，可惜沒有用，仍然沒有任何一匹野馬相信它。它們不想被它說服——它們曾經(jīng)親眼目睹六位伙伴瞬間被獅子的利齒撕成碎片。

它只好繼續(xù)獨自生活，盡管它是那樣懷念它的集體。許多年后它老了，步履蹣跚。它依然保持著警覺的耳朵，卻無法保持敏捷的身手。終于，在一個黃昏，一只同樣老邁的獅子攻擊了它。它拼命奔逃，卻沒有成功。被撕碎的一剎那，它沒有恐懼，只剩下憂傷。它想，當(dāng)它死后，這世上的馬，將再也不會躺下睡覺了。

它的故事在野馬群里流傳，沒有頌揚，只有憐憫。野馬們只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匹躺著睡覺的馬落入了獅子之口。所以它們的教訓(xùn)是，無論如何辛苦和疲勞，都絕不能躺下。盡管站著睡覺的馬，也常常遭受攻擊，也常常面臨屠殺和死亡。

(老北摘自《2007中國微型小說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