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邀去北川中學給學生們講課。
記得北川中學的一位被截肢的女孩說過,請你們不要稱我那些死去的同學們——是沒有來得及開放的花蕾,就已經凋落了。不,他們不是凋落,他們已經盛放過了。我被這句話深深打動,它充滿了一種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會有的練達和超拔,盡管那個女孩子只有12歲。是的,生命的價值從來不是以長短來衡量的。那些遠去的少年們,將他們輝煌的笑靨留給我們,歲月的塵埃難掩它們的燦爛。
上午10點。輪到我演講了,正確地說,是上一堂特殊的語文課。
那篇散文叫做《提醒幸?!罚x人了全國初中二年級的語文課本。北川中學邀我這個作者講講自己的文章,說孩子們對能看到課文中的作者突然現身,饒有興趣。
教室里大約有60個座位,坐滿了初二年級一班的學生(因各班都有傷亡,就把幾個班合并了?,F在是新的班級,滿員上課)。還有一些高年級的孩子,曾學過這一課,也趕來聽講。加上站在教室后方的孩子,共約100名學生。
在這片浸透了鮮血和眼淚的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宣講幸福。面對著死去了父母死去了同學死去了老師的孩子們,宣講幸福。從講臺上望下去,孩子們烏溜溜。的眼珠,好像秋夜里的星辰,單純明朗,卻掩不住冷霜的寒涼。
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和他們談論幸福。
可是我必須講下去。
那就從頭說起吧。我講,我為什么萌生出寫這樣一篇文章的動機呢?是因為大約20年前,我看到過一篇報道,說的是國外的一家報紙,面向民眾征集“誰是最幸福的人”的答案。回信紛至沓來,報社組織了一個各方人士匯成的班子,來評選誰是最幸福的人……
講到這里,我稍稍提高了聲音,問道:大家說說,那誰是最幸福的人呢?
我的本意是說當年的報紙會征得怎樣的答案?由于我不是訓練有素的語文老師,這個問題,口氣太開放了一些,也沒有強調時間地域的前提。孩子們以為我的問號是:現在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
那一刻,我真真是懷疑自己的耳朵。大劫余生的孩子們,如此質樸地詮釋了幸福。他們說,我們還活著,這就是幸福。我們還能上課,比起我們死去的同學們,這就是幸福。全國人民這樣幫助我們渡過難關,這就是幸福。我們的翅膀上馱著天堂親人們的希望,我們要高高飛翔,這就是幸?!?/p>
他們一個個地站起來發言,略帶川音的普通話,稚嫩而溫暖。我能做的唯一的事兒,就是控制住自己的淚水。
驚駭莫名!感動至深!欽佩不已!激動萬分!
我又說,我原本是打算環球游的,知道四川地震了,就從那條船上下來,把和平之船為你們捐的善款送回了北京。我說,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各國游客曾經為地震死難的中國人民默哀,我親見他們的淚水潸然而下……我說,我今天告訴你們這些,并不是說他們捐贈了多少錢要你們記住,錢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并不孤立。除了有祖國大家庭的人們在關懷著你們,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仁慈的人們,也在關懷著你們。全世界都期望你們茁壯成長……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很想聽聽孩子們的意見。我對北川中學的100名學生說,我現在有一個問題,想征求你們的看法。你們的意見,將極大地影響我的決定。這個問題就是——我是返回到游輪上,繼續我的全球游?還是留下來,和你們在一起?
我以為孩子們要考慮很久,沒想到他們馬上異口同聲地回答道:你去全球游!
我說,難道沒有不同意見嗎?一個男孩子站起來說,我希望你留下來。
我說,兩方面都請談談自己的看法。一方說,我們一定能戰勝地震災難,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你到船上去吧,你代表我們,帶上我們的眼睛去看看世界吧。然后把遠方世界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們。等我們長大了,也到全世界去看看!
主張我不去的男生說,畢老師,你看到了北川中學,看到這里已經復課,很多人在關懷著我們。但是,我的家在深山里,那里的震情也很嚴重,孩子們還沒法上學,他們需要幫助,盡你的力量幫助他們吧。
我頻頻點頭。最后我說,可否舉手表決一下,我想知道兩種看法各占多少比例?孩子們踴躍表態。大約97%的同學主張我去上船。3%的同學建議我留下來。一直在臺下坐著目不轉睛聽我講課的語文老師,也高高舉起手臂,加入到贊同我上船的那一方。
謝謝北川中學所給予我的深厚信任!謝謝初中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們給我的難忘教誨!謝謝苦難讓我更深地眷戀祖國和人民!
大難之后,唯有堅強。
(聽雨軒摘自《青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