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張愛玲的小說原著《色·戒》中,對于“性”的描寫不過是間接性的閑閑一筆,而且作者寫“性”的用意恰恰在于否定“性”的重要性。
那是在王佳芝回首檢點、評估自己與漢奸易先生之間關系的本質時方才涉及“性”事:“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于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辜鴻銘——引者注)說的”,但是,王佳芝“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她的性經驗可以為她的判斷作證:當初,為了使她這位處女在勾引易先生時不至于露怯。鄺裕民等人安排有過宿娼經歷的梁閏生為她“啟蒙”,可是,此種頗富詭異張力的性愛并未使梁閏生真的能夠“到”王佳芝的“心里”去,相反,“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至于易先生,更談不上給她帶來快感:“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么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
毫無疑問,在小說(以及電影)的情節結構中,王佳芝的臨陣反水是高潮、是拐點、是使作品聳動人心、駭人聽聞的力量所在。當然,背叛必須有充足的理由,更何況,此次背叛的代價如此慘重,斷送了自己和“同志們”的性命,遺落了家國千秋大義。那么。促使王佳芝這位業余特務在刺殺行動即將成功的關鍵時刻突然反水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且看原著,在約定動手的珠寶店中,王佳芝佯裝挑選鉆戒以拖住易先生,等待同伴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可是,就在最后關頭,王佳芝投向易先生那一瞥的所見所感,卻要命地改變了事件的走向:“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于是她迅速做出選擇:“‘快走’,她低聲說。”原來有愛!原來如此!
張愛玲自是帶著感同身受的理解與哀憫凝視王佳芝為愛而死的極端清醒與極端糊涂。在創作《色·戒》之時,小說主人公的男女原型及其“本事”(國民黨女特工鄭萍如刺汪偽情報要員丁默村)必與作者自己和汪偽高官胡蘭成的愛恨情仇互文生義吧?于是我們恍然大悟,既然王佳芝/易先生(鄭萍如/丁默村)是張愛玲映照自身難堪歲月的鏡像,那么,無怪乎小說原著堅斥“性”的意義而力挺“愛情”了。試想,背叛“同志”、背叛民族,放過易先生這樣滿手同胞血污的日特精英、漢奸翹楚,本身便是百口莫辯的自污名節之事。若沉迷的原因竟然是卑劣的肉欲,那將令人情何以堪!?相反,根據某些頗為“特殊”的“人道”、“人性”、“小資”的邏輯方式,愛情卻是可以獲得特赦的。只要有愛,世間一切話語都可以當作耳旁風,任它起落聚散。因而,老易毫不遲疑地處死王佳芝和她的同學的舉動,卻能得到作者明抑暗揚的款款體悟:“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儼儼然成就一曲地老天荒的愛情絕唱。
二
小說自然可以用敘述性的語言細致地描述王佳芝心理狀況微妙而意義重大的變化,從而使情節的陡轉不至于生硬突兀、邏輯斷裂。可是,若電影導演不愿以畫外音插入的方式破壞故事的生活質感(畢竟,誰能在生活中聽到別人內心的聲音呢),那么,瞬間心理轉換的表現對于電影而言,就是一個極為困難的任務。不過,李安卻自有辣手狠招,于是,電影版《色·戒》“創造性”地放大、厚描、鋪陳了王佳芝與易先生的性事,其熱烈程度,令人瞠目結舌。
盡管《色·戒》的內地公映版已經剪輯、凈化了所謂的“床戲”,但是,通過紙質媒體、新聞網站數月以來對于圍繞影片的種種事件、花絮所作的連篇累牘的全方位報道。我們還是大體知曉了其構成內容:首先,性虐待——梁朝偉所飾的易先生抽出皮帶抽打湯唯飾演的已然衣不蔽體的王佳芝;其次,全裸的男女主角擺出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性姿勢無休無止的翻滾折騰、口交,直到精疲力竭;第三,也是最“出彩”之處,名震兩岸四地乃至東南亞地區,并且因為《花樣年華》獲得第53屆戛納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因而也小有國際知名度的梁朝偉,居然在一個鏡頭中裸露出自己的“私處”。
電影中王佳芝確然體驗到小說中王佳芝所未能體驗的快感(“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所以才會有王佳芝性事之中每每抑制不住激情而主動親吻易先生的撩人舉動和性事之后因滿足而松弛的神色(這一切剪輯版中也可以看到),以及王佳芝對于上級為了獲得更多情報而遲遲不愿動手的爆發性憤怒:“他不但要往我身體里鉆,還要像條蛇一樣的往我心里面越鉆越深……”這可真是“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啊!這一點無疑使觀眾在極度震驚的同時極為興奮:原來王佳芝(乃至于女人)可以在為性而性的性事中體驗到如此強烈的快感高潮!然而我們已經知道,在小說中,王佳芝既不相信名學者能說出“那樣下作的話”,也“不相信那話”,并且得到來自于自身體驗的證明。這就意味著,小說對于辜鴻銘駭世之言的否定性引用在電影中竟然成為判斷的基礎。
于是,影片中的王佳芝完全因為性而被易先生俘獲,肉體的快感使得國家、民族、抗日、救亡等等話語對于她本來就不徹底的主體意識塑造結果終而土崩瓦解。姑且不論王佳芝行為的青紅皂白,無論如何,她的背叛獲得了一個強有力的支點:“性”,電影情節也因此具有了可以自證合理的邏輯。正因為如此,內地觀眾往往指責剪輯后王佳芝的轉變過于僵硬。
所以,盡管電影《色·戒》的廣告宣傳始終以張愛玲開道,李安在一切發布會場合每每言必稱張愛玲,而且,某享有“盛譽”的華裔美籍教授亦盛贊李安版《色·戒》改編極其成功,盡顯原著幽微之意云云,但是,將王佳芝心理轉換的深層動因干脆利落地歸結為性,并以火爆激烈、震人心魄(在香港被界定為三級片、在美國則是頂級限制NC-17)的性場景說服觀眾接受這一心理轉化,無疑是大違張愛玲本意的一次極為強悍的改寫,若張愛玲泉下有知,不免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三
李安的改寫獲得了可觀的效益,當然,以七分鐘的“床戲”獲得十倍于男女主角始終在床上翻翻滾滾的三級片的票房收益,《色·戒》自有其特定的原因。首先,電影情節建基其上的原著“故事”的藝術水準與可觀賞性遠遠高于三級片那些胡編亂湊的情節;其次,李安一流大導演的身份也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不過,我們也必須心平氣和地承認李安對于電影藝術出色的感覺,光、影、鏡頭的運用往往恰到好處,營造了具有一流藝術表達水準的佳品;第三,梁朝偉自非三級片中那些藉藉無名之輩(若僥幸成名例如某某者,則要“把衣服再穿起來”,而斷然不愿再演裸戲),對于華語觀眾、影迷而言,他幾乎已經具有熟人甚至親人的心理意義,“偉仔”于聲名顯赫之際慨然露體,自然具有不同尋常的號召力。將以上三點綜合起來就是《色·戒》的深層本質:大導演、大明星、大制作,以高度的藝術水準賦予情色內容(直接來自于從來不登大雅之堂的色情片的性虐待、口交、花樣翻新的性動作等等)以藝術合法性,所以,電影雖然名為《色·戒》,卻以勃勃的興致描摹性事奇觀,正是“勸百諷一”之古諭的生動注釋。上述種種也是其票房成功的根本原因所在,這同時意味著,李安并非因為電影語言難以描摹微妙的心理狀態方才替代性的著意于可以形諸銀幕的“性”,事實上,“性”正是李安處心積慮的目標。這也是李安繼武俠題材、同性戀題材之后又一次“鋌而走險”,果然是不老的寶刀、永遠的先鋒。
以情色為中心甚至引發了種種增殖性的話語,人民網刊發文章《影迷模仿<色戒>性愛動作受傷欲告李安》并為各大網站轉載,《信息日報》(2007年11月7日)于是刊載專家文章告誡觀眾不可模仿高難度動作。此外,內地刪剪激情戲也招致物議沸騰,深圳觀眾于是組團去香港觀賞所謂的完整版,而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董彥斌則狀訴有關管理部門和放映影院,討要消費平等權。此訊息一經網上媒體和紙質媒體的廣泛傳播,使得關于電影分級的討論進入更為廣泛的話語空間,并使得我們面臨一個極其嚴峻的問題:我們真的能夠允許在分級制度之下使情色電影獲得合法放映的空間嗎?最后,奧斯卡金像獎評委組拒絕《色·戒》參評,乃至誘發了美國影評界的一番論辯,等等。無論如何,李安的情色操演是成功的,足足釀造了一場此刻依然在升溫的全球性話語事件,這一切,最終無疑都可以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票房收入。
盡管李安以“性”易“愛”使得電影版《色·戒》有所不同于小說原著,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二者存在著本質性的差別。若說沉溺一己之肉欲而甘愿墮入萬劫不復之境地的行止可恨、可笑、可憐、可恥,那么,為了所謂的愛情而背棄家國正義也并不能稍減其可恨、可笑、可憐、可恥之分毫,裴多菲傳唱世界的名詩本是如此內容:“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所以,就王佳芝因為一己之私(不管是私欲還是私情)自甘沉淪這一點而言,二者一模一樣,電影不過撕破了溫情的面紗直現肉欲真實而已。不過,最令人驚詫的是,小說發表的當年便招致嚴厲的批評(“為漢奸張目”),而影片自放映以來卻只有一邊倒的贊美唱和之聲,難道我們真的傷疤已好,可以全然忘記歷史的劇烈愴痛了?若說醫學專家告誡觀眾不可盲目模仿影片中的性愛動作以免受傷是出于生理考慮的提醒,那么文藝評論者也應當出于價值考慮提醒觀眾,千萬不可忘記易先生本是漢奸,而露骨的情色內容也不能因為包裝的精美便成為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