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性的平等與和諧

男女兩性的平等與和諧，是人類生存狀態和諧的一個重要標志。這不僅是人類學、哲學領域探討的一大命題，也是以“人學”為其根本核心的文學所密切關注的一個話題。當代女作家王安憶不僅通過女性生存狀況、生存體驗的書寫，開啟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而且還以迥異于男權、女權話語的全新性別話語姿態，充分理解男性，試圖構建一種男女平等、兩性和諧的理想生存狀態。

一、人物設置偏愛女性，理性堅持審美標準

王安憶的小說多以女性為敘事重心，女性形象多呈現強大力量，男性形象則平庸、萎瑣。她的不少文本確立了女性應有的尊嚴與地位，張揚了女性生命的涌動和主體精神的成長，可作為女權主義理論的解讀范本，但在《我是女性主義者嗎》中王安憶否認了女性主義者一說。其實，她既沒沿用長期以來的那種男權話語，也沒采用當今刻意淡漠男性甚至讓男性缺席的女權話語。她說：“我不太喜歡從性別角度看問題，這樣會帶來很多麻煩。其實人性中有些東西好，有些東西壞，有些東西深刻，有些東西淺薄，就這么簡單。”王安憶作品里的“性”“甚至不是男性、女性的‘性’，而是‘人性’的‘性’……指的是人性的自然屬性，是人性天然的、本能的、具有遺傳性質的‘性’”。至于人物設置偏愛女性，完全是作家個人審美觀所致，她說：“我的寫作更多的是從審美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的。我覺得女性更為情感化、更為^性化，比男性更有審美價值。我寫小說很少考慮社會意義，而是從審美的角度考慮，看她們有沒有審美價值，能不能夠進入小說，并非所有的東西都能夠進入小說”。她認為女性更具審美特征，男性審美的東西相對要少。在《妹頭》里她把小白這個知識分子寫的是生活在思想里邊，而讓妹頭的生活游刃有余，生活中的事全是妹頭在獨擋一面，結婚、離婚都是她的主意，比小白的活力、生命力強很多。作家本意只是：“知識是軟弱的，生活才是結實的，那誰來扮演知識，誰來扮演生活呢?我覺得還是女性扮演生活的好。我覺得男性扮演生活沒有女性那種美感。”由此看來，疏離宏大敘事、多書寫日常生活的王安憶，多選擇女性為主人公，就不足為奇了。即使面對同樣的女性，王安憶回避的還是那些沒有審美意義的角色。創作《米尼》前，她曾去一女子勞教所采訪，并斷然拒絕了解一個看上去極其惡劣的女犯。王安憶不采訪特殊生活環境中的特殊人物，而只在意其中是否有合乎她審美眼光的素材。王安憶曾說她對自己只有一個標準，也即審美的標準。

基于她獨特的性別立場和審美情趣。王安憶的女性立場迥異于女權主義作家的女性解放意旨。她超越性別局限，更顯大作家風范，覺得對“女性化”最好不要用性別特征去定義它們，這不是性別特征，是人性特征，是人性最好的東西，一旦用性別去定義，馬上變得非常狹隘。王安憶自以為有女性立場的是她的《姊妹們》，可就象她對評論界把她歸入女性主義作家不以為然一樣，評論界對她的這一說法也不以為然，因為《姊妹們》體現的女性意識遠不如她的其他小說，那些鄉村姊妹基本上處于一種自然的不爭狀態，沒有掙扎，甚至沒有自覺，婚姻不自主，婚后生活暗淡無光。那么，王安憶能于創作中不自覺地顯露十分鮮明的女性意識，誠如邵燕君在《靈魂的殉葬》中所說：“王安憶的創作一向是以現實感受為基礎而不是對一種理論的演繹，因此，不管她是否有意自覺地按照女權主義理論進行創作，都能通過自身的體悟達到與女權主義理論某種程度的契合”。解讀王安憶所有作品可見，她堅守的是一種既非男權也非女權、既尊重女性也理解男性的全新性別話語。

二、顛覆傳統性別觀。張揚男女兩性平等

王安憶不是從性別的角度考慮男女平等問題，而是從人文關懷的視角關注每一個生命個體的生存。每一個個體都“應該以自己為唯一的目的，而不是服務于任何超越人的意志的工具?！蓖醢矐浬羁谭此紓鹘y文化中束縛人性自由舒展的道德規范，洞察到女性的無地位、無自由、無尊嚴。傳統觀念中，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處于從屬地位，傳統觀念的內化使女性自我定位也陷入誤區，自視低人一等。作家不無痛心地表現女性長期逆來順受的苦澀生存狀態，《荒山之戀》里祖父可以任意拿拐杖敲打母親的背脊。《小鮑莊》那崇尚仁義的地方不孕婦女被丈夫毆打，自責得先是裝瘋后是自沉洪水之中。《小邵》、《我愛比爾》等小說都寓意著女性自我的消失，過于看重他人眼光對自己的評價。作為女性，她能深入到女性心靈深處，認識到女性的力量，在《崗上的世紀》、《香港的情和愛》里她均詮釋著權力、金錢面前女性應有的獨立與尊嚴。特別是在《香港的情和愛》中，她以凱蒂作為逢佳的鏡像，表示女人不一定只能是男人的性對象。凱蒂洞悉男性的生命本質。始終漂流在男性的生命之外，她不依賴男性的獨立和自己生活的自足，為女性的生存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王安憶塑造的男性多不如女性，自“雯雯”系列后，愛情的夢幻色彩不斷被消解，多以情愛為題材的她幾乎沒寫過一樁刻骨銘心的愛，她從女性自身思維定勢上破除企圖依附男性的陳舊觀念。

王安憶尋求真正意義上的人性自由和生命權利，她審判不合理的傳統性別觀，關注女性的現實生存?！皞鹘y觀念中，女性充當‘母親’的權利為社會文化所認可，但是，女性的性欲這一同樣真實的權利卻時常為社會文化所否決。女性的性欲只能是和生育聯系在一起的。前者是后者的附帶部分，女性單純的性欲是不潔的，甚至是有罪的。父權制社會壓制女性性欲，那些觸犯父權制社會的性戒律的女性無一不受到了野蠻甚至毫無人性的摧殘?！蓖醢矐浲黄埔郧白骷议T取消女性欲望的寫法，其“三戀”、《崗上的世紀》大膽彰顯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肯定女性欲望的存在及其主體地位，引起文壇震撼。

王安憶的作品還表現出對傳統觀念中重男輕女思想的質詢，并揭示女性自身不平等生存體驗的缺失?！睹妙^》里父母為大兒子留城而商量讓妹頭下放農村時，“妹頭聽了這樣的安排，盡管是將自己作籌碼讓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寵慣的人，可也并沒有太難過，覺得事情真要到那個地步。也只能這樣了。這好像不僅僅是妹頭，還是這弄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們總是要讓家中的男孩兒的。因在這樣的弄堂里的家庭，多少是有些舊式的。在這繁華摩登的街市后面，卻有著如此陳腐的風氣?！边@段話不僅質疑大都市的守舊，還質疑了妹頭的不覺醒。后來議論大弟去向時，父母為留大弟在上海又寧可妹頭出去?！懊妙^依然沒什么不悅，這弄堂里的家庭，都是這么安排兒女的前途。”小說反復通過妹頭本人的反應來突顯女性自我意識的淡薄。傳統觀念在現代文明之地、在遠比男性強大有力的妹頭身上竟然還根深蒂固，這不能不令人深思，小說對女性生存狀態、生存體驗的這種叩問無疑是對女性平等意識的一種有力警醒與啟蒙。

三、女性主體意識鮮明。男性角色隱退

王安憶一反傳統觀念中女性對男性的依賴，她作品中有種女性主體一以貫之地存在著，女性在不斷地尋求對自身身份意識的建構，而孱弱的男性成了女性不可或缺的鏡像結構。無論是《荒山之戀》中大提琴手的妻子和金谷巷女孩、還是《逐鹿中街》中一心過家庭主婦生活的陳傳青，盡管文化程度、性格差異很大，但她們都把“愛”與“奉獻”當成了女性人生的終極目標。對一個事實上并不值得她們如此忘我付出真情的男性，忍受屈辱也決不放棄。這種不放棄，不是從前的依賴男性；這種女人愛男人，不是為了那男人的價值，而往往只是為了實現她們自己的愛情理想；不是男人值得她們去愛，而是為了愛情自身的意義；不是男性的什么優良品質吸引女性，而完全只是女性個體自我的一種愛情主張。這種女性對男性、對愛情的認識，是女性主體意識日趨強烈、男性角色悄然隱退的一種表現。

事實上，王安憶文本中的女性勇于承擔責任，善于應變，而男性則無能，缺乏陽剛之氣?！读艑贸踔猩防秭┑膵寢屇茉囍幦〈笈畠忽锪舫牵嚵瞬恍校阈闹胁换??？伤职诌B買鞋時營業員錯拿了大一碼的也不去換，反說“大一點的好，不擠腳，我是有意買大一點的”?！读魇拧分械臍W陽端麗面對“文革”變故，由一個從前的少奶奶轉而成了家庭的頂梁柱。女性大難臨頭時的處變不驚，猶如日常生活中的一道美麗風景，王安憶熱衷于表現這些女性，誠然，這種話語姿勢與她把男性僅僅放在私人性的生活場景中刻畫有關。王安憶筆下的女性幾乎在所有場景中都顯出了一種力度。《富萍》里的富萍在上海這個大城市已經不太接納外來人時，僅僅應未婚夫的過繼奶奶之邀竟然在那里得以立足。《傷心太平洋》里是女性在一代代支撐著家，即使在遭遇被拋棄命運時，女性也極具主體精神，有獨自承擔命運的能力?！缎〕侵畱佟防锏呐魅斯氉砸蝗松B小孩，《長恨歌》里的王琦瑤也是獨自承擔懷孕后果，男性均退縮到—邊。王安憶寫的多是一種硬性女人，特別能委屈自己。她說“上海的女性心里都是有股子硬勁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個城市的人和事?！庇舯虻呐?、大提琴手的妻子、郁曉秋、阿三、王綺瑤等她塑造的女性對辜負自己的男性都似無恨意。王安憶認為女人還有一種韌性：與生俱來的柔韌性，使得她們適應轉瞬萬變的生活比剛直的男人更為容易而見成效。王琦瑤從未真正穿上嫁衣進入被傳統認可的性別秩序，但不屈的靈魂卻貫穿她一生，一直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王琦瑤的一生雖然應了紅顏薄命的老話，但她并沒在這薄命的重壓下自怨自艾、郁郁終生，而是始終保持著對生活和生命的由衷熱愛與寬容。

四、充分理解男性，尋求兩性的和諧

王安憶以一種客觀的眼光觀察、思考、反映著置身其中的世界，以女性自身的敏感性和價值標準重寫著這個時代整個人類的生存處境和精神處境。在她那細膩、憂傷、平緩的女性表述中，滲透的不只是對女性心靈的認可、同情、警醒和尊重，還有她對男性的充分理解、對兩性和諧共處理想的追求。

王安憶雖然和女權主義作家一樣塑造的男性形象多懦弱，但她并不蔑視男性，并未將兩性置于對立的兩極，女性對男性不是抱怨、仇恨，而是憐愛、寬容。在和臺灣作家李昂關于《婦女問題與婦女文學》的對話中，她坦言“我的確沒有和男人作對的意思。在中國，男人的機會很少，他們也很難去發展。又要他們發展得好，又要他們適應各種情況，要溫和，又要不失男子氣概，還要滿足女性的各種要求，那該多難!”《長恨歌》中對李主任的同情一如她在《女作家的自我》里表達的觀點：“做女人難，做男人還難不難?”“現在事實上男人女人都很辛苦?；氐郊矣心敲炊嗍虑橐?。王安憶盡管寫的多是男女情愛的不和諧，但她一直尋求的卻是兩性的和諧。她說“我確實很少單單從女性角度去考慮東西，好象并不是想在里面解決一個女性的問題，我沒有這樣想?？偸怯X得世界是男女共有的，這是很平衡的生態，偏哪一方都不行?！彼摹吨鹇怪薪帧愤@篇小說寫了陳傳青與古子銘婚后的控制與逃離，讀來雖然很有點兩性戰爭永無休止的意味，但王安億在這一小說和《好婆與李同志》、《弟兄們》合編的小說集《逐鹿中街》(臺北麥田版)的自序里，卻說是要創造男女關系的理想。

王安憶相信：“幾千年歷史發展到這一步，不是某個人的選擇，一定有其合理性，一男一女的偶合關系，我承認是合理的?！痹诤屠畎旱膶υ捴?，她說：“我現在特別想回到一種自然的社會處境，就是男人在外面賺錢，而女人則把家里搞得非常美好，讓他回來休息”?？伤男≌f《逐鹿中街》中，那對夫妻一個追、一個逃的悖論式情境表明：這種“男主外女主內”兩性理想關系是不可能的。王安憶對兩性差別有著清醒的認識，女性將整個身心和一生幸福都傾注在一個男性身上，對于家庭的過分重視恰恰給男性帶來了不可忍受的局限與壓抑。情感是女性的事業，而男性的世界大得多，情感僅占據細小的角落。家庭對于男女兩性截然不同的人生意義，使他們圍繞著家庭展開了一場注定要兩敗俱傷的性別之戰。雖然如此，王安憶仍然執著于兩性平等、和諧生存的理性思考，她認為“女人雖然弱小，卻很柔韌。最好還是男女攜起手來，互相補充與配合”。這是作家在追尋理想的精神家園苦旅中向前邁出的穩健一步，對改善人類生存狀態無疑具有重大的思想啟迪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