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孩孩

(一)

聽好了，老爸，從現在起是男人對男人的對話——要知道，從現在開始，我所有的想法都統統推翻，所有的，所有，懂嗎?

我可不管那些想法都裝在哪里，哪怕是裝在精裝的癟了殼的曲奇罐子里，哪怕是裝進那條叫炮彈的熱帶魚肚子里，哪怕是裝在最黑最黑的地心，上面有無數毒蛇一樣火焰組成的巖漿，反正，我不管，我才不管!

老爸喲，我可不管那些想法有沒有生銹，有沒有發霉，我也不管那些想法有沒有感冒生病呢，我也不需要了解它們到底是不是躺在地上裝死，故意四腳朝天、七仰八叉——我才不管呢，反正，我就要把所有的、原來的想法，全部地、徹底地、一干二凈地統統掃光!

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嗎?

很簡單啊，老爸，就因為，我現在，現在只想當孩孩啊，而且，是十一月的孩孩!

別過來勸說我，我打定主意了。老爸，就像你說的男人的主意是鐵板上的釘子，我沒法拔出它們，而且我對我的這些釘子們的狀態十分滿意，你大可不必擔心——

你以為我會笨笨地什么都不懂地，像小不點那樣，看到所有的第一就會興奮地走來走去嗎?你以為我會像一團棉花糖那樣軟弱地傻乎乎地貼著兩根竹棍嗎?你以為我那沒有補丁的、光溜溜的大靴子就永遠悄悄地從走廊上經過，從不砰砰地發出吃人的吼聲嗎?……

怎么會啊，老爸，我早已是六年級的老伙計了。所以你該聽一下，聽一下這真正的、來自底層的、孤獨的、被很多人認為是幼稚的六年級男孩的心聲吧：

請讓我當一次孩孩吧，哪怕就一次!

——我就當十一月里的站在第一格上的那個孩孩，行不行?我就是想當一次孩孩，不是退回到我的小毛頭時代，而是退回到你的小毛頭時代，當一次，就當一次，老爸，因為我太想知道你小時候站過的那個山坡，想知道那個黑白照片上的那朵云，為什么那么像一只胖腳丫子?想知道那個站著的、傻乎乎、笑嘻嘻的你，為什么拿著那么長的棍子，而且那根棍子屁股后面，為什么還有一頭被遮住一半的、可疑的老山羊?

看得出你們開心死了。

你們，你們每個人都是。而你是中間最高興的，老爸，而且顯然，你還是最賴皮的——我一眼看得出來，你的左手緊緊拽著剛剛搶過來的彈弓，你絲毫沒有察覺嗎，后排的乖鎖，正惡狠狠地盯住你的手指頭，前排的小骨頭呢，正轉過瘦弱的身體望著你的彈弓發呆。哈哈，怎么也想不出他們現在居然都成了董事長和大學教授，你說，他們現在還會想起那只彈弓嗎?

你們小時候可真開心啊，有這么多人可以一起在山頂瘋跑和打架。只是老爸，只是我可以問一下嗎，是不是當一次你那樣的孩孩，我現在就要穿上你那樣的棉褲，黑色的、有補丁和背帶的棉褲?這是我唯一覺得有點奇怪的地方，老爸，我總是在想，穿著棉褲的你怎么能跑得過山腳下的火車呢?

那是你吹噓的，我想。

可我不揭穿你，老爸。你就喜歡吹噓，我知道的，我可不想揭穿你，那樣會讓你覺得難堪，我可嘗夠了難堪的滋味，我是說你們大人就會給小孩難堪，可我現在已經不是孩子了，我十二歲，老爸，我可不想給別人難堪。即使我知道本來你就比我強不了多少，其實，我早知道，從奶奶那里知道的，從姑媽那里知道，你小時候用棍子打壞了多少燈和玻璃呢，還有你總也踢不進球門的球，總是準確地砸在窗戶上，嘿嘿，我聽著他們嘆著氣說多么討人厭的孩孩呀，’可我卻感到由衷的高興和親切!

所以，你該明白了吧，老爸，我就想當一當“你”，當年的你，小時候的“你”，相片里的“你”——

“孩孩!孩孩!孩孩!”

告訴你吧，我可知道這名字的好處，可不就是在嘴巴里裹著，沾著糖和芝麻醬，就這么含糊著，黏黏的，舌頭一定得打著小卷兒，像吃冰糖葫蘆那樣咕咚一下就下去。

(二)

我就知道你會回頭的，孩孩，我就知道。

這個世界上叫孩孩的除了你，還有誰呢?特別是今天，嘿，我知道你會回頭，如果你順著時間機器的邊邊上走，走到最后的那個小門，從中間最小的門縫穿行而過，絕不會夾到哪怕是最細的一根頭發和汗毛，而且，最最關鍵的，你就能見到我，十二歲的孩孩見到十二歲的卜卜，想想看，很誘惑啊!

你試試你試試吧。

現在就是十月三十一號。

我們開始過萬圣節。孩孩，多遺憾啊，你沒有過過這個節日不是嗎?要知道我是多么喜歡這個節日，而且我真的好羨慕你，因為你的生日是十一月一日呢，就好像是所有的鬼都來為你慶祝生日，就好像你本身就是一個鬼大王。

可惜現在下雨了，從大前天就開始下雨，你說在這個倒霉的下雨天我能做些什么呢，孩孩，除了寫沒完沒了的作業，練不見不散的鋼琴，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也不能上網，還不能打游戲，哎呀，那么剩下的我就只能這樣想想你了，想你在很多很多年前舉著剛買的熱包子，興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你說過的，孩孩，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包子，我真是想不出喜歡熱包子的你和這個鬼的節日有什么關系呢，是不是連包子的餡兒也都是鬼頭鬼腦和鬼里鬼氣的呢?

唔，讓我猜猜看，鬼們都送你什么禮物呢?

1.帶螺旋槳的紅舌頭滑板。

2.名牌的有翅膀和輪子的鞋子。

3.閃熒光的拳擊手套。

我猜想，那都是些虛榮的鬼，還或許那是些女鬼，我猜，是那些喜歡你的女鬼吧，呵呵，孩孩——我就知道你會反問我有沒有人喜歡我，當然有啦，只是，只是我的苦惱在于我永遠也搞不懂她們的想法，她們一會兒上午說，我的圓腦袋看起來是最可愛的，可到了下午她們又議論著說我的腦袋太圓了，總體感覺似乎比較幼稚……可是孩孩，你倒是說說看，難道她們不知道嗎，只有狐貍才長著尖腦袋嗎?

盡管如此，我還是在網絡上查出很多將圓腦袋變尖的秘方，可兩秒鐘后我拋棄了它們。并不是那些大圓腦袋的名人，邱吉爾啦，愛因斯坦啦，打動和支持了我，我在想，或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戰勝你，除了你自己的頭腦。孩孩，所以這才是男孩征服世界的硬道理。

就這樣，我決定不去管腦袋的尖和圓了，在我看來那些形狀只不過是一種容器而已——難道你不覺得嗎，孩孩，上面這句話多么像是名人名言——千真萬確是我自己說的，我還說過的，一個男子漢最重要的是要讓那“容器”里的內容豐富深邃，根本不需要一個所謂理解圓腦袋的女孩從天而降，更不需要什么嘮叨的、反復無常的碎嘴巴婆子!

(三)

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孩孩，站在你的面前的，就是。我承認有時候我喜歡的東西不是一個十二歲男孩應該有的——

今天反正沒有陽光，我就戴著小姨送的面具，尖利的牙齒，我想象自己的舌頭滴血。

我喜歡僵尸的故事。

喜歡從糖果里長出巨大的蟒蛇。

我喜歡用黑乎乎的牙齒嚇唬那些女生，那些膽小的女生，她們尖聲地叫著，可這其實并不代表她們非常害怕，米高說她們越是叫就越是得意，這是米高告訴我的，大家都說他知道女生們怎么想的，他被我們男生公認為一代情圣?？稍撍赖模以趺炊枷氩怀?，她們到底得意些什么呢?我似乎永遠也搞不懂她們心里真正的想法……

孩孩，我突然想問問你，在你的十二歲，女孩是怎么樣的呢?

她們難道和你一樣地穿棉褲嗎?我看到的，她們。

哎呀衣服真是丑啊，還有她們可笑的辮子。她們傻得可愛的笑容實在讓我覺得，你永遠都站在十一月的第一格上。你說說你怎么能站那么高，我覺得我必須把照片斜著才能看見，那些個土坡坡，那些個樹和荊棘草。你神氣個什么啊，孩孩，我哪樣沒見過呢，你別神氣，孩孩，沒用的，我知道你胸前別的腰帶是紙的，手槍是自己削的，木頭的。

我知道，那是你爸爸給你做的。你爸爸是老工程師，你別神氣，孩孩，我爸爸是博士，我們一比一平。

還有呢，你不會電腦，不會游戲，你敲著棍子去乖鎖家的時候被他們家的大黃狗快嚇死，你因為跟蹤一只瘸腿的蝎子被黃蜂蜇得滿頭大包，一枚釘子扎到腳里，冷汗直冒……可我還是羨慕你。孩孩，你像一個真正的男孩那樣在太陽下曬，匍匐前進，滿身的灰土。

我的書包很好。

我的膝蓋很白。

我總是穿戴整齊地上補習班。

知道嗎?我不得不去，孩孩，有時候，你不知道的，我會討厭這些白色。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或許我什么都沒想，或許我正在想著怎么練出滿身的肌肉。我并不用它來打架。也不要像行為藝術家那樣涂得閃亮。

你說過的，孩孩，你說，一個人的高大在于頭腦和心靈。

的確如此。不過孩孩，我還想知道，一個有理想的男孩是不是不該喜歡那些幼稚的東西呢?比如剛剛在這里上演的《功夫熊貓》很受歡迎，那里面就說了類似的道理。汪多加就是我們班的功夫熊貓。他長得特別像，他很自豪呢!他最喜歡的書是《晴天有時下豬》，因為他最愛吃的菜就是炸豬排，要是直接是陰天下豬排就更好了。

結果米高說，不等下豬排發明就來了，發明是我們老師，孩孩，他就叫發明。我們立刻都坐得很好。當發明讓我們一起去做鬼的面具的時候，孩孩，我覺得你就在我們中間。

因為，很簡單，今天就是十一月一日，你的生日啊!

孩孩，孩孩，我真想知道，你到底長了多久才長成我的老爸呢，可我還是要祝你生日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