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21世紀詩歌精選第二輯-詩歌群落大展》會讓人的心逐漸沉靜下來。中國當代的城市與鄉村生活場景富于詩意地展開了,大地上的四季輪回,生老病死,深沉平易的日常人倫情感,以及在這一氛圍中浮現的中國人的心靈方式和從容的生存氣度,成為這部詩集鮮明的主調和余韻悠長的音色。盡管詩集中的詩作面對的都是世俗的細小題材,卻讓人感受到一種大氣度。我們從中看不到當代詩歌給我們的那些糟糕的感覺或印象:要不就是彌漫著焦慮感、對抗性的火氣,要不就是因耽于“復雜的經驗”乃至個體欲望,表現出或精致或粗鄙的狹小局促氣息。
詩集選入的大都是新詩人,新作品,其中雖然有一些是經民間閱讀確立了某種經典地位的“知名詩人”的詩作,但更多的是現在仍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他們或偏居中國的某個鄉村,或隱居在某個城市一隅,幾乎沒有進入過公眾的閱讀視野。但是,正是它們,在編選者李少君看來,構成了新的時代正在涌現的詩歌的精華。從這種編選方式,不難想象編選者閱讀、搜求的廣度,以及為取舍所曾做的艱難推敲。因為拋棄了判斷詩歌的外在尺度(如知名度,既往的詩歌批評)等因素,編選者只能無所依傍地做出獨立判斷。
詩集以詩歌地域、社團為中心分為若干單元,倒不是說這些單元具有某種共同傾向,它們或許只是某種坐標,是李少君用來重構詩歌地形圖的標志而已。可以看出,通過這部詩集,編選者試圖勾畫近年來出現的新的詩歌趨向,描述新的詩歌狀態與格局,來捕捉中國詩歌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某種根本性的或方向性的變化。事實上,這也是李少君把注意力投向新詩人的緣故。顯然,李少君以“精選”的方式,對他們所代表的某種詩歌氣質及寫作方向給予了肯定。所以,在一定意義上說,通過編選,李少君進行了一次頗為激進的詩歌批評。他所依據的尺度顯然有別于當下的詩歌批評。
這不奇怪,任何編選都和編者的詩歌觀念有關。《21世紀詩歌精選第二輯·詩歌群落大展》也是如此。詩江湖當然不可能自動呈現。盡管觀念的痕跡在形式上可能隱蔽一些。在編前言中李少君說,“我盡量督促自己做到客觀公正,不以個人喜好選詩”,客觀公正,當然有前提;去除好惡,就有點此地無銀了。在我看來,這個選本和《2l世紀詩歌精選第一輯·草根詩歌特輯》具有內在的連貫性,和李少君圍繞“草根詩學”的詩歌觀念也有深刻的關聯。
“大展”人選的詩作,相當大部分來自網絡、民刊這種李少君認為的“草根”載體。這使這個選體在整體框架以及編選原則上完全超越了主流(官方主流及詩歌批評的主流)的框架,也迥然有別于以某--5域和社團為中心的帶有詩歌黨派色彩的同人選本。它顯示了一種要把當下正涌現的最優秀的詩作網羅進來的雄心。展現在讀者面前的當代詩歌地圖是李少君呼喚出來的,它一直是一個隱形或半隱形的世界。這個幽靈世界何以能夠顯形?當然和李少君的特定理論視野和有關中國詩歌的理想抱負有關。不可避免地,這個重構的詩江湖也有它潛在的挑戰對象,即那個一直被主流文學界稱做詩壇的事物。
“詩歌群落大展”,隱約使人聯想起徐敬亞等人策劃的1986年的“大展”,但二者顯然大為不同。如果說“1986年大展”的意義主要在于向當時的詩歌秩序挑戰,因而理論、宣言或姿態的意義大于實績,虛張聲勢的成份居多;那么,李少君的“大展”則是以實績為主,它帶有對近年來詩歌新走向(某種程度上,它是被主流詩界和批評所遮蔽的)以及歷史默默累積的詩歌成就進行總結和檢閱的性質。
那么,李少君呼喚出這個詩歌世界有著怎樣更深的考慮?而這也正是我最關心的。
某種意義上,我們正來到一個詩歌寫作無所依傍的時代,一個“拋開幻想,進行創造”的年代。一群沒有思想因襲,不迷信種種所謂詩歌標準的更年輕的一代詩人正在成長起來,他們普遍出生于60年代中期以后,相當大的一部分是70年代以后甚至80年代以后出生的。我們不相信詩歌的進化論,但更不相信一代不如一代的反向進化論神話(另一種形式的進化論)。在我看來,以所謂“朦朧詩”、“第三代詩”為代表的詩歌寫作,以及1990年代以來的所謂“知識分子寫作”與所謂“民間派”,都已經終結了,已經喪失其歷史合法性。這么說,當然不是要抹殺它們曾有的歷史貢獻與藝術成就,在具體語境中,他們都有各自的革命性的指向,也成就了它們不可復制甚至不可企及的高度。但作為一種刻意維持自身在當下的經典化地位,作為一種試圖延續下去的傾向,它們卻已經成為當代詩歌的腐敗力量。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要反省此前形成的所謂詩歌教養。也許,我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淪為有教養的詩歌庸人。
讓我們重回到那個著名的韋伯命題吧。伴隨著一個民族在經濟、政治上的崛起的,卻是文化精英層次的墮落。而且由于目前此類中國精英(包括詩歌精英)總體上仍然保持著某種主流地位,他們事實上已成為新的文化創造的壓抑性力量。在“全球化”的時代,他們早已超越了國家、民族以及文化身份的疆界,成為世界統治階級的文化附庸。他們的最大文化使命就是維持現有全球化的文化與政治秩序(這一點甚至他們都已不自覺)。這在“第五代”導演、眾多當代主流作家和經濟學家那里得到了集中的體現。民族的思想能力和文化創造力,藝術的想象力正在經歷著一個萎縮的過程,一個被殖民化的過程。詩歌界也有類似的情形。由于它對母語與生活世界的絕對依賴關系,它的危機也就更內在,更深重一些。不過,有意思的是,由于詩歌被主流文化冷落的現狀,以及它廣泛的民間基礎,相對來說,從形式上看,問題反倒沒有那么嚴重。這使它成為可以被率先突破的文化與意識形態上的薄弱環節,為新的文化創造力的突圍提供了條件。
只有在這個背景下,我們才能深刻理解近年來中國詩歌出現的巨大變化,以及這種變化深層的歷史動力。或許,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的文化創造力正在蘇醒的征兆,雖然還只是一個有待兌現的潛能。正因如此,我才能理解李少君“文化復興先復興詩歌”的提法的深層含義。所以,打破詩歌在當代形成的行幫化格局,才顯得格外迫切。我想這也是李少君的焦慮,當然,這種焦慮在他那里往往被他所看到的漫山遍野的“草根”活力所沖淡了(我雖然還沒有那么樂觀,但很能理解他的感受)。這也是我對“草根詩學”高度肯定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它在理論上的成熟,而在于這種判斷背后的準確的文化判斷,以及它所隱約透露的歷史與藝術抱負。如果說這一理論表述給人帶來了某種民粹主義的誤解,那是令人遺憾的。當然,我以為,草根理論目前還不夠成熟,也還需要一種更清晰、準確、有力而嚴謹的理論形式,這是我對李少君的更高的期待。必須指出,草根理論并不是一個藝術的判斷,而是一種歷史判斷,至少就目前階段來說是如此,但我相信,假以時日,歷史會追加藝術的肯定。
當代詩歌如果想創造出真正的中國詩歌,就必須破除對世界詩歌(文化)普遍主義的幻覺,以及對所謂普遍詩歌標準的信賴。應該看到,那些所謂西方的偉大詩人,在何種意義上被稱之為偉大?只是因為它們立足于他們自己的生活世界的飽滿性上,根源于自我肯定的文化意志,和詩歌中生存的決斷。他們的經典性決不是建立在超越時空的文本之上。如果他們提供了某種可供師法之處,那么也不在被神話了的技藝(這種技藝對漢語來說多大程度是可能的,可靠的?),而在于這種技藝與生存及文化根性的生生不息的契合。他們的詩歌立足于他們的生活世界,他們的語言與歷史。他們當然是一種必須重視的啟示,但在很多方面,他們事實上無法構成中國詩歌的參照,更不要說標準。
當然我們也不可能回到傳統。其實并不存在這樣的所謂傳統。但傳統作為一種策略性的提法仍有其意義。那只意味著重新面向活生生的傳統融入其中的,創造性生成的中國人的生活世界。詩集中的潘維、陳先發、楊健、雷平陽等詩人正是代表了這個方向。只有拋開對普遍主義和傳統的雙重幻想,才能夠拯救對生活的感受力,中國詩歌的文化想象力,藝術想象力。歷史場景,日常細節才能開始獲得新的意味,新的感性形態。
詩歌是文化的晴雨表,也是一個文化民族的標志。這不是要求詩歌去擔當不屬于它的額外的任務。這就是它的命運。
當然詩歌到了無法不正視這一命運的時刻。它歷史性地呼喚一種具有非凡勇氣的原刨力,這是一個“拋開幻想,進行創造”的年代。它可能會有開始階段的不成熟,不自覺,粗糙,甚至無所適從;但一旦隱約把握到這個方向,它就走向了一條前景遠大的道路,哪怕未來再崎嶇與迂回,都比在一個狹小的境界中兜精致圈子這種“鬼打墻”要高明。更遠遠超出盲目地追求口語、生活流的粗鄙化。
當然,誘惑與希望同在。這種創造力如果不警惕藝術上的隨意與雷同,則將面對巨大的危險。正因為這個新生力量的普遍年輕(盡管他們沒有啟蒙主義時代以來的思想因襲與精神負擔,具有對普遍主義的某種免疫力),所以也注定了他們普遍的師法的不足。我覺得,這正是草根時代創造力一時難以抵達一定高度的原因。但是,如果因為對普遍主義的反叛導致了對廣泛詩歌遺產和資源的輕視,則難以走向真正的文化創造。它離不開強壯、有判斷力的以我為主的胃口。對于此前的各種傳統,當代詩歌應公平地看待,以使這些詩歌資源為未來的新詩提供真實、均衡、合理的滋養,健壯的胃口會依據營養的法則做出合理的取舍。
不過,盡管整部詩集也還不能讓人充分滿意,它已經提供了令人欣喜的新的質素。眾多詩作顯示了對時代與個人境遇的出色描摹,融化在精細的日常觀察中的生命的感嘆,細小的個人化體驗中流淌出來的不動聲色的滄桑之感。這些不知名的詩人呈現出中國鄉村、城市中尋常人生正在的遭遇的歷史性變化,以及這種變化下面穩定的生活底色,被時代色彩涂抹的中國人的生存意識與倫常感情。以及在這種新的時代,我們將如何獲得安慰。中國詩歌難道不是通過通達中國心靈的世界而通達某種普遍性嗎?這些詩歌也許正在一筆筆描劃可能的、未來的中國詩歌的形象。
我們或許可以指責某些詩作尚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我們不能不感動于這個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精神空間的呈現,這其中有我們生存的依據與根基,這些詩歌要保留或看護的正是中國人正在不斷失去,又不斷獲得,從而不斷更新的生存的內在形式。它難道不應該成為中國詩人為之歌唱,為之沉吟,為之嘆息的源泉嗎?
而我們的當代詩歌失去這種源泉已經很長時間了。
或許,當代詩歌只有意識到,并勇于承擔這樣的文化使命與藝術使命,才能真正激發出漢語的內在美感,或賦予這種美感,并創造出屬于漢語的詩歌形式。更準確地說,創造出漢語詩歌本身。
李少君做這個“大展”的目標,我想正在于此。他想把自己對當代詩歌的期待融化在這個展示中,如果說他的理論與評論,試圖去理性地描述這個正在形成的詩歌時代;那么,通過這個選本,他希望讀者看到他所看到的當代詩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