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
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
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
憑軒涕自流
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人們常說,國家不幸詩人幸,詩人不幸詩歌幸。這話如用在一代“詩圣”杜甫身上,可謂再合適不過。杜甫出生在大唐盛世,十三世祖杜預(yù)是西晉名將,祖父杜審言是武則天時著名詩人,故而少年時也曾有過“裘馬輕狂”的豪情,幻想著步入廟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醇”。但長年的戰(zhàn)亂不僅使他的政治理想化為泡影,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讓他的生活日漸艱辛,晚年不得不四處漂泊,靠友人的救助為生。這兩首詩分別寫于767(《登高》)、768(《登岳陽樓》)年,離他去世只有兩三年時間。研究者認為杜詩“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所以這兩首詩也最能代表杜甫律詩的風(fēng)格和水平。賞析這兩首詩,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杜甫律詩的一些基本特點。
從內(nèi)容上看,這兩首詩都是抒寫登高所見所感。古代的文人有一個不太成文的傳統(tǒng),大抵逢高必登,登高必賦,為我們留下了無數(shù)杰出的登臨之作。雖然這兩首詩登高的原因各不相同(前者慕名,后者為重陽習(xí)俗),但這兩首詩無疑都可作為這類詩歌的代表作品。因其登高,故而視點也是比較高的。《登岳陽樓》的視點是在岳陽樓上,詩人居高臨下,面對著浩瀚的洞庭湖,四面湖光山色盡收眼底,所以寫來大氣磅礴。《登高》的視點在高臺之上,因此遠處的落木、江水形勝看得分明,寫來自然雄渾。
寫詩之法與作文之法大致相似,律詩寫作也要講究“起、承、轉(zhuǎn)、合”之法。《登岳陽樓》起筆平緩,張弛有度,符合杜詩的一貫寫法;而《登高》起筆連用六個物象拼合,涉及上、下、縱、橫、視、聽諸方面,節(jié)奏急促,讀來卻感覺整齊有序,筆法純熟老到如此,非大家不能為也。這兩首詩的三四兩句都是全詩最用力之處,場面宏大,意境空闊是二者的共同特點。《登岳陽樓》用極為凝練的語言從空間和時間兩方面展示了洞庭湖的非凡氣勢,此聯(lián)一出,頓使其他描寫洞庭湖的詩句相形見絀,古往今來也只有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可與之媲美。不同的是孟詩寫實,所以極力夸張;而杜詩寫虛,所以較為神秘靈動。《登高》此聯(lián)則反其道而用之,用極為動感的語言具體而形象地描繪出落木在生命凋謝那一刻最為悲壯之美和江水綿綿不絕生生不息的蓬勃生機。這兩聯(lián)在氣勢上占據(jù)了全詩的最高點,便為下文的轉(zhuǎn)、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杜甫的律詩名句多出現(xiàn)在此聯(lián),如《旅夜書懷》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月夜憶舍弟》中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春夜喜雨》中的“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等等,雖然意境、作用不一,但寫法大致如此。
律詩前四句多以寫景為主,后四句多以敘事、議論或抒情作結(jié)。這兩首詩的前四句雖然給我們描繪了如此壯闊的一番景象,但用意并非在吟詠河山上。古人有云,“地到無邊天做界,山登絕頂我為峰”,此類人物登高多為了抒發(fā)自己的豪情壯志,杜甫早年在瀏覽泰山時同樣留下了像《望岳》這樣大氣且充滿了希望的作品。但大多數(shù)的人在直接面對天地宇宙時,恐怕觸發(fā)更多的還是悲天憫人的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因為天地越大,人便越顯得渺小和微不足道,更何況像杜甫這樣終身郁郁不得志且生命將走向盡頭的作者呢?所以在窄闊的天地宇宙映襯下,詩人自身的衰老、孤獨、貧病、漂泊才越發(fā)顯得具有悲劇意味。人們常說杜詩具有“沉郁頓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這“沉郁”二字,便在這幾句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了。
但杜甫的偉大之處還不僅在于對個人生命悲劇意識的認識上。《登高》中的“艱難苦恨”,已經(jīng)超越了個人的悲苦,把眼光投向了由千千萬萬同樣處在悲苦境遇的民眾所構(gòu)成的這一時世上,因而也就使得他的這一“大愛”充滿了人道主義的光輝。在《登岳陽樓》中,“戎馬關(guān)山北”既是對具體事件的關(guān)注,同樣也表現(xiàn)了詩人對戰(zhàn)爭在本質(zhì)上的厭惡。過去人們多把杜甫定位為一位“愛國詩人”,但只要你認真閱讀了他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便會明白這樣的定位并不能完全反映杜甫的真正價值。他的詩就如他的淚水,是為自己,為國家,也是為天下的蒼生而流瀉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