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爸爸和雀靈外婆的關系是有點奇怪的,要是沒有我,他們大概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是他們最親愛的膠水,因為媽媽已經一點也不含糊地從我們中間撤走了,她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而且越來越多地和雀靈重合在一起。
雀靈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她住在上海的崇明島上。那天晚上我交出選擇題(大耳朵奶奶和雀靈外婆二選一)答案后,又過了大半個學期,爸爸終于輪到休假,帶著我出發去外婆家啦。
以前要坐幾個小時的輪船才能到外婆家,現在吳淞碼頭有氣墊船了,過江特別快。
氣墊船啟動的時候速度那個驚人呀,我站在船頭,頓時變成了騎在水浪上的美人魚,和汽笛一起放開喉嚨尖叫。一直到爸爸救火一樣在包里翻出一筒薯片,慌慌張張一疊接一疊不斷輸送到我的嘴巴里,聲音才消失掉。
然后我回到客艙里,趴在爸爸大腿上美美打了一個瞌睡,在爸爸褲子上流了一攤濕濕的口水。
嘿嘿,我夢見雀靈做了一鍋鯽魚湯等我們,魚湯白得像牛奶,發出一陣陣鮮鮮香香的味道。
下船,腳跟還沒有百分之百貼在地皮上,一陣接一陣的清亮聲音在黑壓壓的一片嘈雜中脫穎而出。我的一對大耳朵根本不用豎起來,毫不費力就找到了來接我們的雀靈。
雀靈屁股下坐著一輛自行車,右手把車鈴摁得像瘋子一樣,左手穩穩抓著一輛自行車,兩只車籃里各插著一根大蔥,四只輪子成雙結對,開到哪里,人群就自動分開。
“外婆!”我一下子撲到她寬大的懷里,腦袋拱得像撒歡的小狗。
“雀斑——雀斑,我的心尖尖!怪不得昨天夜里有兩條鯽魚吵著從小河浜里一直游到灶頭上的大鐵鍋里喏?!比胳`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她身上全是檀香皂的味道,又親切又好聞。
這次爸爸沒有提醒雀靈我叫劉戀,既然這么纏綿的名字沒有留住媽媽堅決出國的腳步,他也就沒有什么好反對的了。
我很不放心地問雀靈:“鯽魚湯里放了扁尖沒有啊,撒了胡椒粉沒有啊?”
“忘不了,待會回去,我把湯一熱,要撒多少白胡椒,我們雀斑自己撒?!?/p>
這會兒要是我有一支筆,不用多費口舌,唰唰幾筆就可以畫出我和雀靈倆見面的場面。兩個背靠背的半圓,下邊一串稻谷形狀的水滴,雀靈笑容滿面,雀斑在流口水。
“咳咳咳……”爸爸清清喉嚨,我一頭撲進雀靈懷里,忙著親熱忙著口水長流的時候,他只好扶著兩輛自行車,在一邊動彈不得。
雀靈這才想起什么似的,接過一輛車子,解放了爸的右手。
“我還熬了一瓶辣油,全部是自己種的尖頭辣椒,也不曉得夠辣不夠辣,反正我嘗了一滴,哈、哈、哈的,舌頭伸出去老半天去乘涼呀。你們回去的時候帶走!”
爸爸是四川人,每頓飯都要拌好多辣醬或者辣油才咽得下去。
想當年,媽媽和爸爸在一所大學念書,媽媽在食堂里看見一個木頭木腦的帥男孩,看著就喜歡。
媽媽可是個機靈的女生,馬上就打聽到這個帥男孩是四川人,媽媽就留了心眼啦??礈蕶C會,爸爸在排隊打飯的時候,媽媽舉著一瓶打開的四川辣醬,在爸爸身邊晃啊晃地走過,果然,辣醬的香味道成功勾出了爸爸的饞蟲。爸爸呢,像聞到肉骨頭味道的小狗一樣,捧著飯碗跟到媽媽的桌子旁。
“同學,能不能問你要點辣醬拌飯吃?”
“好啊!”媽媽甜甜笑著,大大方方挖了一勺到爸爸碗里。后來媽媽還發明了在辣醬里撒點香芝麻,爸爸暈乎乎看著媽媽在笑容里飛揚的雀斑,嘴唇上沾著點點小芝麻,對這個機靈的雀斑女孩更加心服口服啦。
雀靈說,爸爸第一次作為媽媽的男朋友到崇明家里,她在大鍋里煮了8個水臥蛋,她敲的是6個蛋,其中兩個是雙黃蛋,所以變成了8個。剛準備抄一大勺子白砂糖進去,被媽媽叫停了。雀靈外婆看著媽媽把大湯碗里的水倒凈,毫不含糊倒了小半瓶辣油,讓每個蛋都在辣油里打了好幾個滾,再看著爸爸兩口一個,只用了16口,就解決了辣乎乎的8個水臥蛋。然后嘴唇通紅,沖著雀靈嘿嘿笑:“哎喲媽呀,真過癮!”
雀靈驚得發呆,過后想想,又非常得意。
“你爸爸自從吃了我熬的辣油以后,就把‘阿香婆辣醬’戒啦!”雀靈非常自豪。
可是這回,爸爸的反應有點遲鈍呢。
“謝謝——媽!”最后一個字,爸爸有點困難。哪像我叫雀靈那么順溜。他把包放下,摸了根香煙點上,吞吞吐吐之間,居然說:“不,不用了。”
“哦?我的東西你不要了嗎?”雀靈很吃驚,我看見雀靈的鼻子紅了,“你還是把我當雀斑媽媽的媽媽,你和她沒關系啦,就和我也沒關系啦。雀斑,我們走快點,魚湯時間長了,肉就不鮮,沒嚼頭啦!”
她拉著我飛快地超出爸爸,走到前面,
爸爸垂頭喪氣,推著另一輛自行車跟在后面。
媽媽離開爸爸時,雀靈傷心得要命,又一點辦法也沒有。
媽媽實在太機靈啦,從小就會翻花樣,新主意噼里啪啦一個接一個冒出來。住在鄉下的雀靈外婆和外公怎么跟得上她的節拍呀,索性也就不管這個女兒啦。后來,機靈的愛變來變去的媽媽帶了木頭木腦的死心眼的爸爸回家,雀靈不知道有多開心多歡喜,一個勁在媽媽面前夸爸爸:“死心眼好,死心眼的男孩子靠得住!”
又過了幾年,死心眼的爸爸也跟不上機靈媽媽的變化節拍了,一個堅決要出國,一個只想安安靜靜待在國內。
媽媽堅決地走了以后,雀靈反反復復對爸爸念叨:“我只認得你一個女婿!我只認得雀斑一個外孫!”見一回面就說一回。
木頭木腦的爸爸反反復復回答雀靈的,只有少少的四個字:“嗯,沒關系。”
“什么叫沒關系吶,是從此和我沒關系了吶,還是沒有關系的,我還是你的丈母娘還是雀斑的外婆?”爸爸說話太簡練,雀靈外婆搞不明白他的意思,傷透了腦筋。
這樣,每回爸爸看到雀靈,或者雀靈看到爸爸,兩個人的臉上就浮現出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的表情,爸爸說話就更加少,總是講半句吞半句。
眼看雀靈的腳步越來越快,鼻子越來越紅,爸爸雖說跟得緊緊的,還是半個P也不放。我趕快跳出來,把爸爸的意思補充完整:“外婆,爸爸是想說,這回不用只帶辣油回去啦,這回我們要把雀靈外婆一起帶回上海!”
晚上,喝完牛奶一樣的野鯽魚湯,雀靈幫我洗干凈了,帶我到床上,剝筍殼一樣,幫我把衣服一件一件剝掉。
“嘖嘖,領口也太緊啦,把我們雀斑耳朵都擦痛啦!”
“嘿嘿,這是兩年級買的呀,升一個年級我腦袋就要大一圈的?!?/p>
“嘖嘖,怎么全是套頭衫,沒有扣紐子的開衫呀?”
“嘿,因為爸爸不會縫紐扣呀!哈哈,睡覺啦!”我歡天喜地跳到雀靈的大床上。
雀靈的床像一座有廊檐的小屋子,一年四季掛著帳子,沿著靠墻的一邊,有三個裝著黃銅拉環的小抽屜。我跳上去撲到抽屜邊,雀靈總把好東西藏在那里。這次也沒有讓我失望!
拉開第一只,三個大大的雞蛋殼泛著漂亮的紅暈,我最喜歡在蛋殼上畫人臉啦,而且是睫毛翹翹嘴巴大大的美眉姐姐,最后再點上幾點俏皮的小雀斑,想象那就是長大以后的大美女雀斑。
“全是雙黃蛋的蛋殼,雀斑就可以畫鵝蛋臉的漂亮姑娘啦!”雀靈笑瞇瞇的。
拉開第二只,一抽屜鮮嫩鮮嫩的黃,絨線帽子耳套圍巾手套還有襪套,我一樣一樣統統披掛好,帽子兩邊垂著兩根辮子,辮子上還結著蝴蝶結,圍巾上全是花朵還是重瓣的,耳套手套襪套上用細細的金線繡著“que ban”。
“外婆不識字,找人寫了以后,照模照樣畫上去,雀斑看看,我沒畫錯吧?”雀靈緊張起來,表情很好玩。
我暖洋洋地笑啊笑,使勁搖頭,雀靈畫得比我們老師還好看,那個“q”字還打個好看的小鉤吶。
“我們雀斑不要和別的小姑娘一樣穿粉紅的,雀斑襯著這小雞黃最好看啦!”
“原來這不是嫩黃,也不是鵝黃,是小雞黃呀,真好玩呀!”
“你媽媽喜歡鵝黃,雀斑更像外婆,是黑皮膚小姑娘。小雞黃是很好玩的顏色,不挑皮膚,隨便你是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都一樣好看!”
“我好看嗎?”我手在腰里一搭,赤腳走起了小貓步。
“好看的好看的!”雀靈眉開眼笑,“小姑娘好看很重要,好玩更重要呀,你媽媽好看是好看,但是一點也不好玩,我寧肯雀斑做一個好玩的開心的小姑娘!”
拉開第三只抽屜,我在一天里第二次興奮地尖叫——雀靈居然真的給我搞到了一張完整的蛇皮!若不是因為蛻皮裂開的地方,隱約看到那條蛇掙扎留下來的痕跡,我完全可以認為這是一個人工造出來的模型,那么小巧那么精細。
如果讓我評比雀靈外婆給我準備的這三個抽屜里的禮物,我的回答是——
很喜歡第一個抽屜里的雙黃蛋殼,太喜歡第二個抽屜里一堆小雞黃的絨線織品啦,但是最最喜歡的還是第三個抽屜里的蛇皮。
嘿嘿,恐怖吧,我算是個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的小姑娘吧。
就在去年暑假,我和雀靈在河邊看到了一條蛇完整的蛻皮過程,我們搬兩只凳子坐在那里,可是一動不動看了好久哦。
雀靈說,不要帶竹椅子,竹椅子咯吱咯吱響,會打擾蛇蛻皮的。
“蛇有耳朵嗎?”我問她,“我看不出有呀?”
“噓——它開始啦!”雀靈胖胖的食指摁住了嘴唇,示意我輕點聲。
那是一條無名的水蛇,我看到它用力在地上擦呀擦自己下巴,直到皮裂開一個口子。
“喏,就在下巴那里,”雀靈輕輕指點著說,“蛇的耳朵是藏在那里的,我們看不見。地面上有什么振動,它就能聽見啦。”
“雀斑啊,看不見的不等于沒有!”雀靈又補充說。
我觀察到蛇的蛻皮是從后面尾巴那里開始的,沿著背脊一直向上,慢慢裂開一條縫隙的時候,看起來真是痛苦極啦。
我蒙起眼睛,傷心地問雀靈:“它為什么要蛻皮呀,難道不蛻皮會死嗎?”
“它要長大呀!”
“長大?”我自言自語,“那我也會蛻皮嗎?”
“你也會的!”雀靈說:“看不見的不等于沒有,就是這個道理!”
一會兒雀靈外婆自言自語說:“看上去它遇到困難啦,不夠濕的話,它就蛻不下去啦!”她站起來舀了一碗水,灑了幾滴到蛇的身上。
真神奇,停止裂開的縫隙馬上一路順利流暢地開到了頭部的位置,仿佛樂章中的休止符一般戛然而止,一條顏色比原來鮮艷得多的蛇從里面輕輕巧巧滑出來,一點點消失在草叢中。
雀靈最后發表了一句議論:“像女人生小孩?!?/p>
我的嘴巴則定格成了O型,整個假期都沒辦法把這種驚訝消化掉。
開學后,我講給同學聽我看見蛇蛻皮了,他們沒有一個相信,說我吹牛,說雀斑見到黑色塑料袋都逃得比老鼠還快,怎么可能會有膽量看蛇?
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盡管你害怕的東西也許別人都覺得很好笑。我就害怕那種黑色塑料袋,是比較厚的那種喔。因為小時候,看到大人們從菜場回來,從這種袋子里掏出的不是光溜溜的雞鴨,就是翻著白眼的魚,于是就有了所有黑色塑料袋都是裝動物尸體這個可怕的印象,怎么抹也抹不去。
我打電話給雀靈說起同學都不相信我看見了蛇蛻皮,后悔死了沒把蛇皮撿回來。
沒想到雀靈牢牢記著這回事吶。雀靈真是世界上最好心眼也是知識最豐富的外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