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反思與展望

胡書慶

摘 要：中國當代文學最根本的弊病在于缺乏理想性、超越性和精神性。長期以來，我們都渴望偉大作品的出現(xiàn)和文學大師的出現(xiàn)。中國新文學經(jīng)過近百年的積淀，也應該是能夠出現(xiàn)大師的時候了。大師的真正標志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寫出靈魂。中國文學應該在寫出靈魂、寫真實或誠實寫作上取得真正的突破。

關鍵詞：中國當代文學；靈魂；生命意識；誠實寫作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2—0217—03

一

對于20世紀的中國作家，批評界似乎有一個較為普遍的看法，那就是：沒有產(chǎn)生大作家和大作品。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持此論者的一般看法是，因為中國文學缺乏理想性、超越性和精神性。王曉明就曾指出：“在20世紀，中國作家在才能和靈性上都是很優(yōu)秀的，不比其他國家差，而且所遭遇的外部生活的刺激也非常強烈，甚至比其他地方更強烈一些，但就是由于這種自我壓抑，作家沒能夠徹底放開來想，放開來寫，所以始終出不了大作品。問題是，為什么作家要抑制自己的內(nèi)心沖動，一個原因自然是處境太嚴酷……但從更內(nèi)在的方面講，還有一個原因，中國的作家好像是缺少那種睥睨一切的精神氣質(zhì)，這個‘一切也包括他自己的世俗處境。……其實偉大的藝術都是對靈魂的關注，是對這種關注所激發(fā)的激情的體會。……許多中國作家就是缺少這個東西——一種不寫出來就感到不安，一旦寫起來就忘乎一切的激情。我把這種激情的缺乏歸之于對自己生存意義的終極關懷的缺乏，而不僅僅是缺乏勇氣，更不僅僅是缺乏才能。”①王曉明先生還曾以犀利的思想拉出了真正導致這種局面的、“文學之河深處”的那個“大家伙”──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所鑄造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世俗功利意識及以群體為本位的價值立場。②摩羅則說：“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過于社會化、政治化，缺少精神化、藝術化。”③他認為：“中國當代文壇正在產(chǎn)生優(yōu)秀作家，但是還很難說已經(jīng)產(chǎn)生偉大作家。偉大作家需要洞穿人生虛無的浩瀚靈魂和承擔虛無之重壓的偉大精神力量，需要同時介入形上命題和生民日常生活之苦難的心理素質(zhì)，需要為每一個病號的肉身痛苦無望地呻吟、為每一個囚徒的孤苦無告黯然神傷的神經(jīng)質(zhì)式的敏感與善良。一個民族不但必須擁有這些優(yōu)秀的精神財富，而且必須讓這一切優(yōu)秀的精神財富集中在同一個寫作者身上，只有這個時候，所謂偉大作家才會產(chǎn)生。”④筆者基本上也持類似的觀點，認為20世紀的中國文壇沒有產(chǎn)生所謂的大作家和大作品這一現(xiàn)象背后有著更深廣、更復雜的歷史、文化、民族心理習慣等原因。

論者過多地強調(diào)靈魂、心靈、精神等層面的因素，無疑是因為20世紀中國文學在這些層面體現(xiàn)得比較貧弱。不過，這樣強調(diào)并不等于說偉大的文學作品僅有這些東西就夠了。歷史已經(jīng)證明，偉大的文學作品都高度文學地表現(xiàn)了深刻的人性內(nèi)容，不但有著無與倫比的心靈質(zhì)量，而且還有著語言技藝的“煉金術”和高超的敘事能力，顯示著藝術思維活動和藝術勞作中那種創(chuàng)造的主觀性的生動感性；在心靈質(zhì)量方面，不但融入著終極關懷意識，而且折射出人性本身固有的矛盾性和復雜性。我們說文學作品應該具有理想性、超越性和精神性，“并不是說作家和文學應該背對現(xiàn)實，不食人間煙火”，文學的超越應是“在超越的過程中同時包含了所有”⑤。也許這里面的確有個悖論：只有通過兩個似乎相互抵觸的因素的會合——通過精神天才與時代生活在語言的“煉金術”中廣泛深入的融合，具有巨大震撼力的作品才

會誕生。

二

我們渴望偉大作品的出現(xiàn)，渴望文學大師的出現(xiàn)。中國新文學經(jīng)過近百年的積淀，也應該是能夠出現(xiàn)大師的時候了。筆者認為，文學大師的標志主要體現(xiàn)在強烈的生命意識、強烈的終極關懷意識、悲劇意識、悲憫情懷和寫真實這樣幾個方面。當然，所有這一切都得融入爐火純青的敘事藝術和語言藝術。中國當代文學在敘事藝術和語言藝術上似乎不存在什么大問題。我們審視中國當代文壇不難發(fā)現(xiàn)，敘事藝術和語言藝術基本上達到爐火純青的作家有之，如張煒、莫言、韓少功、王安憶、李銳、蘇童、余華等；擁有接近大師的架構和筆法的作家有之，如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等。要提高中國當今的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最要緊解決的問題就在作品的靈魂含量上，或者說如何使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為在靈魂的維度對人類生存根本狀況的覺醒與描述。筆者所強調(diào)的文學大師的標志歸納起來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寫出靈魂。王曉明曾說：“倘若有人問我，對21世紀文學的期望應該是什么，我可以用一句話說：希望在21世紀的中國小說里面看見靈魂，讀到靈魂的顫動。”⑥這也是很多關心中國文學的人的期望。應該說，自新時期以來，特別是先鋒文學崛起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已漸漸走出意識形態(tài)化寫作（嚴格說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都是意識形態(tài)化寫作），開始關注人的靈魂。從今天的現(xiàn)實看，已經(jīng)有一些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出了靈魂的一角。但總的來看，在當今的作家群里，卻仍難覓大師的蹤影。

也許有人會問：我們的文學為什么一定要寫出靈魂呢？原因很明顯：第一，文學是人學，作品有沒有寫出靈魂，有沒有充分表達人內(nèi)心的真實，是作品揭示人性是否深刻的最重要標志，寫出靈魂是中國文學整體品位取得實質(zhì)性突破的需要；第二，寫出靈魂也是充分實現(xiàn)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的需要。“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句話說得不錯，但是如果狹隘地理解這一命題那就太淺薄、太可笑了。當然，我們的文學并不單純是為了要與世界文學接軌，或者說不是要為寫靈魂而寫靈魂，這是時代精神狀況對文學的要求。文學要表達今天這個時代人們的深層生命體驗和經(jīng)驗，似乎已經(jīng)必得有靈魂來參加。靈魂的強烈活動（對存在的深切感受）實際上是人類共同的精神特征之一，無論作家屬于哪一個民族、哪一種文化類型，靈魂都是應當予以關注的。

究竟怎么判定作品里有沒有靈魂呢？這是個大難題。因為在缺乏形上訴求的中國人這里，靈魂還真像是個不明不白的東西。中國人“重實際而黜玄想”⑦，在人文精神上不注重外在超越，缺乏形上追索，這是幾千年的儒道文化傳統(tǒng)鑄成的一種文化心理現(xiàn)實，它與西方人的文化傳統(tǒng)有著很大的不同。筆者認為，靈魂是人不僅僅作為肉體性存在更作為精神性存在的根本標志，它追求超越，追求和解，追求與存在本質(zhì)的統(tǒng)一。當然，它也是人類痛苦的源泉，因為人類還得照顧似乎與它有著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的自己的肉體。寫出靈魂就是要作品滲透著對人的一種真正的認識，而不是只被對人的虛假認識所充斥。作品里有沒有靈魂，就是看作品里有沒有宗教性因素。宗教性因素不等于直接的宗教表達，而是表現(xiàn)為對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層面的關注。最突出的宗教性因素應該是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強烈的終極關懷意識，此外，還有對人類苦難的悲憫意識。一種頂尖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除了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真正進入了文學內(nèi)部外，還應當有人類存在的根本命運這一背景意識。也許這是又一對悖論組合，但就是它們共同組成了孕育偉大的文學作品的基質(zhì)。

三

強烈的生命意識意味著對人的生命存在本身的關注。真正的文學一刻都不應該離開對人的生命意識的表達。它可以與政治、經(jīng)濟、文化、道德無關（相對來說的），但必須與生命緊密相連。如果一種文學敘述建構在對生命本身的遺忘中，那它是不可能成就偉大的文學作品的。長期以來，我們的文學在對社會生活的描寫和對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上做得也都很到位，但總是過多地糾纏于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東西，仔細審視的話，總讓人覺得有一種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對生命本身的遺忘。它從不會關心人（尤指個體）對生命存在的深層體驗，不會關心“人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中國作家無論如何都難以像西方人那樣去披露自我，披露他們的隱秘、他們的靈魂、他們最獨特最個人的真實。我們的作家寫書時，好像是在做一項工作，這項工作可以指向任何身外之物，唯獨不指向生命本身，不包含作家自己對生命的深層經(jīng)驗和深入的理解。粗略地檢視一下20世紀的中國文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意識形態(tài)化寫作一直是其主旋律，甚至可以說是意識形態(tài)化寫作的大一統(tǒng)局面。我們的文學只是表達著對社會變遷的認知，那些認知圖式往往是事先已被政府界定或社會認定了的，作家們所做的只是傾自己的文學才干去圖解政治或社會主流觀念。從茅盾、趙樹理到整個“十七年文學”，再到“歸來者文學”，乃至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以及幾屆茅盾文學獎的多數(shù)獲獎作品看，無不是在做著這項工作。還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微觀意識形態(tài)”化的寫作，雖然不直接圖解政治，卻處處體現(xiàn)出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生活及個人生活無孔不入的“毛細滲透”功能。這些作品津津有味地描寫著人所共知的文化常識、社會常識及大眾生活樣態(tài)的雞毛狗碎。生命在這里只剩下了最簡單、最乏味、最平庸的表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說，所謂的“新寫實主義”、“新體驗”、“新狀態(tài)”等都屬于這一類寫作。20世紀90年代以后流行起來的所謂“私人化寫作”，雖然兜出了一些個人最隱秘的經(jīng)驗，或者說隱私，但我們幾乎仍看不出任何真正生命境界的表達。這類寫作有的后來還通過采用“文學的減法”，直取身體，使本來還有點內(nèi)容的“私人化寫作”蛻變?yōu)槌嗦懵愕摹吧眢w寫作”。這樣的寫作名義上都是在寫實實在在的人、寫自己、寫最本己的人，但實質(zhì)上其生命關懷意識卻嚴重匱乏。

強烈的生命意識必將導向終極關懷意識。終極關懷意識是什么？其實就是某幅名畫的標題──“人是誰？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所折射出來的那種人類關于自身生命存在的切近本源的體驗與思考。關于這一問題，人類已經(jīng)追問了幾千年，至今好像還沒有找到答案。正是這樣的一個問題意識，形成了所有偉大藝術的源泉。中國傳統(tǒng)的文藝觀與中國人的人生觀一樣，都缺乏一種終極關懷的意識。這也是中國文學靈魂的力量貧弱的癥結(jié)之所在。當然，我們不能把中國文學一筆勾銷，應該說，中國產(chǎn)生過偉大的抒情文學，并且有著光輝燦爛的歷史。只是，在現(xiàn)代性視野下，20世紀的中國文學在表現(xiàn)中國人作為“人”的覺醒上是遠遠不夠的。近代以降，雖然中國人作為“人”的這種覺醒痛苦是倍增的，但這是一種無法逆轉(zhuǎn)的歷史命運。誠然，一個悠久的文化模式無比成功地避開了存在論意義上那些不可思議的心靈難題，這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其中也許包含著某種偉大的生存智慧。但是，在現(xiàn)代性視野下，這種智慧宿命般地遭遇到了來自真正意義上的靈魂的有力挑戰(zhàn)。文學作為人學，應該勇于擔當表現(xiàn)這種命運的命運，不應該無視或躲避這種命運。只有這樣，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才會真正顯出其應有的力量和價值。但遺憾的是，20世紀的中國文學并沒有真正做到這一點。

悲憫意識就是對人的苦難的內(nèi)在承當意識。對人的苦難的內(nèi)在承當意識要求作家首先要有人類意識，不能讓文鳥只在狹隘的民族主義中作巢。其次是要有悲憫之心。只有具備了悲憫情懷，作家才能真正寫出心靈、靈魂、希望和意義。魯迅先生說中國人最缺乏的兩樣東西是誠和愛，這恐怕與悲憫意識在中國人身上的稀缺有直接關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給人的淡漠感也在于其內(nèi)里這方面素質(zhì)的蒼白。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有著驚人的震撼力量，歸根結(jié)底就在于滲透其字里行間的對人類苦難的悲憫之心。

中國文壇幾位最好的作家中，余華的作品具有較多悲憫意識。關于早期的余華，論者較多地注意到了其敘述之陰冷，卻忘了其深蘊的苦難意識和悲憫意識。可喜的是，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如《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在葆有一種心靈素質(zhì)的前提下，敘述則越來越樸素，越來越準確，越來越賦予我們某種內(nèi)在的感動和溫柔。相比之下，張煒的創(chuàng)作顯得太“中國味”了，缺乏精神性的大量融入，缺乏對生命大境界的追索，缺乏作為現(xiàn)代意識的重要指標的對存在的關注與思考。從一定意義上看，支撐張煒文本思想的還是一種以群體為本位的文化哲學思考，而非一種以覺醒的現(xiàn)代文化個體為本位的精神訴求。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很少有誰能像莫言的敘述那樣“慷慨”，往往不把一種情境描寫到極致不罷休。但正像莫言自己說的，他只是個“寫家”，作品主題及藝術追求給人一種超價值、超道德、超善惡的感覺，這最終會妨礙他成為大作家。盡管藝術的最大目的可能在于追求美和詩意，但某種內(nèi)在的心靈素質(zhì)也是任何偉大的藝術必不可少的。

四

最后值得強調(diào)的是寫真實或誠實寫作的問題。大師都有共同的標志，這毋庸置疑，但每位大師也都是不可重復、不可模仿的，因為他們在寫作中體現(xiàn)了誠實寫作的原則。盧梭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除自己的切身體驗外，不存在任何靈感。大師的出發(fā)點應該都是自己最真實的生命體驗，這體驗肯定是因人而異、千差萬別的，即便是大師在自己不同的生命階段，其體驗也是變化莫測的。正如戈迪默所說：“生命本身是不可預測的；存在不斷地被環(huán)境和不同意識層次拖到這邊，拉到那邊，拽成這樣，揉成那樣。絕沒有純粹的存在狀態(tài)，因此也絕沒有完全體現(xiàn)那不可預測性的純粹文本，‘真正的文本。”⑧大師所要做的就是尋找確切的詞語，借助形象，把自己最真實、最深切的生命體驗表達出來。唯有如此，才能使文學作品更深地進入人的靈魂，才能真正寫出人性的深度。大師的力量最終來自于自己獨特的敘述，具體采取什么敘述手法并不起決定作用。這需要超強的想象力和洞察力及艱苦的寫作歷練，也需要最誠實的寫作。余華曾說：“作家寫小說，說到底是拼性格，拼力量。你行或者不行，其實就是看你在那些廣泛的敏感區(qū)域中，有沒有能力去直著寫。”⑨他認為只有這樣，寫出的人物才真正有力量，才會“閃耀著內(nèi)在的人性之光”。最誠實的寫作也是最難的，但也是大作品誕生的基礎。

總之，對中國當代文學，筆者有四點期望：第一，在中國文學的敘述話語中，期望出現(xiàn)更多能夠穿透生命、穿透心靈的語言；第二，期望中國作家拋棄世俗功利意識、超越平庸，樹立探尋真理和生命真諦的心性和勇氣，并以自己的方式去挖掘人性的本質(zhì)，找到苦難的根源，揭示燃燒在殘酷無底深淵中的人間至愛；第三，期望在中國文壇看到這樣的大作品的誕生──它們不僅在我們這個時代給人們帶來新奇的刺穿靈魂的力量，而且對整個以后的時代都會葆有一種持久的力量；第四，期盼中國文壇出現(xiàn)大師，期望中國文學真正走向我們渴盼已久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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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⑤⑥王曉明：《對21世紀中國文學的期望》，林建法、傅任選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

②參閱王曉明的論著《潛流與漩渦──論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的總論部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

③④摩羅：《不死的火焰》，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197、312頁。

⑦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魯迅全集》3，中國人事出版社，1998年，第1721頁。

⑧戈迪默：《寫作與存在》，《諾貝爾文學獎文庫》第九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88頁。

⑨余華、洪治綱：《遠行的心靈》，《花城》2004年第6期。

責任編輯：一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