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俊美 陳愛華
摘 要:傳統的學院科學主要依靠對科學發現優先權的承認激勵科學知識社會化為“公共知識”,與之相應的是以科學家的職業道德為核心的科學倫理范式;而在后學院科學知識生產時代,異質性的發現優先權、發明專利權與商業秘密權在科學知識生產制度中的共時性并存,則需科學內部科學文化精神氣質的重構和科學外部新型社會文化的整合,才能實現個人知識、專有知識和公共知識之間的良性互動和合理流動。后學院科學時代知識產權的這一變化亟待轉型為以倫理的社會建構為特點的科學倫理范式。
關鍵詞:知識產權;學院科學;后學院科學;科學倫理樣態
中圖分類號:B8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2—0129—04
如果將科學界定為一種生產性活動和生產性制度的話,那么科學知識就是這種特殊社會實踐活動的直接產品。科學知識只有在流動中才能實現自身價值的增值,可是,科學知識雖然因其可共享性而具有社會化為“公共知識”的可能,但卻并不必然和自然地表現為“公共知識”。隨著知識經濟的發展和后學院科學知識生產模式的生成,科學知識在現有利益框架下既可能體現為以特定個體為載體的“私人知識”,也可能體現為以企業等特定組織為邊界的“專有知識”,從而使科學知識傳統的“公共知識”屬性遭到嚴峻挑戰,科學知識的所有權問題,即科學知識的個體性與社會性、私有性和公共性之間的關系隨之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因此,回溯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的前科學—學院科學—后學院科學的歷時性變遷,剖析不同科學建制的共時性知識產權結構系統及其倫理維系機制,于解讀當前科學知識產權論辯的歷史與邏輯背景,積極尋求知識產權悖論的應對之路不無啟示。
一、科學發現優先權和以科學家職業道德為核心的科學倫理樣態
近代科學革命在根本上改變了科學自身的地位及其格局,促使科學從對其他社會活動的依附狀態下解脫出來,使之由漫長的、任意的和個體性的“前科學”階段質變為具有自身獨特價值目標的社會性、建制性的科學職業,科學知識從此走上穩定而迅速增長的專業化生產軌道。受當時社會歷史條件和科學體制化發展階段的制約,形成了以“學院”這一組織形式為依托,以科學知識生產與科學知識應用、科學知識生產者即科學共同體與科學知識投資者之間二元分化結構為特色的“學院科學”生產模式。
“學院科學”是科學知識生產方式體制化發展的低級階段。關于“體制化”,本泊魑在《科學家在社會中的角色》一書中曾作了如下規定:(1)社會把一種特定的活動接受下來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功能,它是因其本身的價值才受到尊敬的;(2)存在著一些調整特定活動領域的行為規范,其管理方式適于該領域中的活動實現自己的目標和有別于其他活動的自主性;(3)其他活動領域中的規范要在某種程度上適應特定活動的社會規范。①科學的體制化也同樣包含上述三個方面,具體體現為科學的“內部”體制化和科學的“外部”體制化兩個相互關聯的層面:內部體制化指向科學內部的社會關系,側重于科學共同體以及專業共同體的形成和科學內部的社會建制化;而外部體制化則指向科學外部的社會關系,側重于科學系統與社會系統之間協同互動的穩定社會秩序的建構。顯然,科學的內部體制化與外部體制化在理論上雖然可以同步進行,并同時對科學內部的科學家及其科學共同體和外部的政府、企業等投資者提出了倫理和道德要求,但在科學的基礎地位相對薄弱、科學的社會功能尚未充分發揮的“學院科學”時期,科學共同體內部社會秩序的有序建構和科學家及科學共同體的高度自律就成為自治的科學獲取社會信任與支持、贏得自身發展空間的關鍵,并由此形成了以維系科學制度持續發展為目的、指向科學內部科學家的個體職業道德和科學整體精神特質的倫理范式。
在科學體制化意義上,“學院科學”時代以科學家職業道德為核心的科學倫理樣態,一方面是想通過科學的自治補給由于科學體制化所帶來的外部控制的不足;另一方面也是解決科學制度的獨創性要求和科學獎勵系統所內在的科學發現優先權之爭的必然要求。這與學院科學的制度性目標——“擴展被證實了的知識”②不無聯系。在默頓看來,“對真理的不謀私利的探索”是學院科學家和科學共同體的職業使命,其核心驅動力主要來自知識自身進步內在邏輯的科學獎勵系統,其本質是科學共同體根據科學家的角色表現分配“承認”,一方面鼓勵科學家做出獨創性的發現,另一方面使科學知識成為“公共知識”和“公共產品”,發揮科學的社會功能。因此,努力獲得“承認”就成為科學家和科學共同體不斷地進行科學知識生產的核心動力和科學制度的重要激勵機制。其重要性正如李正風先生所指出的:“這種‘承認盡管沒有在使用意義上的排他性,但卻具有認定貢獻意義上的‘排他性。”③進而,“關于科學發現的優先權之爭,不僅意味著科學知識生產對一種產權制度的內在要求,同時也體現著科學知識生產的產權制度不同于一般社會生產的產權制度的特殊性——把對科學貢獻的‘承認作為‘財產的存在方式。這種特殊性是由科學知識的內在品質和科學發展的特定階段所決定的”④。
因而,就“承認”作為科學系統判斷成就的“排他性財產”存在形式和科學知識產權發展的階段性而言,可以把科學發現優先權界定為學院科學時代背景下知識產權的特殊表現形式。其獨特之處在于,雖然科學發現優先權在本質上屬于科學家個體私有財產權,但是,在“學院科學”科學知識生產與應用、投資者與生產者兩分的二元結構下,科學發現優先權卻在事實上不僅扮演著促使經驗知識“科學化”為個人知識的角色,而且還充當著促使個體知識“社會化”的重要角色,以此激勵社會公共知識的生產和公開披露。并且,即使部分科學家為其成果申請了專利,但究其實質是“以這種方式確保公眾可以利用其成果”而采取的“預防性措施”⑤。這樣,“公有性”和“無私利性”等職業道德規范有效地將科學家的個人利益融入于科學職業化的集體過程,暫時化解了科學知識內在的社會共享性與局部專有性以及個人知識、專有知識和公共知識之間的矛盾,既促進了知識的生產又實現了知識產權人與社會公共利益合理權益的均衡協調。但是,知識產權中這一“樂觀的緊張”在后學院科學時代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二、后學院科學知識產權的異質性并存與默頓規范的倫理困境
隨著科學職業化和體制化進程的不斷深入,科學與社會之間的聯系更為密切。科學在作為一種獨立而強大的社會建制“重新”融入社會、塑造社會的同時,也反過來更需要社會的大力支持因此也更容易受到社會需求的影響。科學與社會的這種互為因果、互相影響的關系深刻地反映在科學內部組織形式和社會關系的分化重構和科學社會功能的悄然變化之上,那就是:科學、政府、企業等共同成為科學知識生產的主要推動力量,不斷發展的科學越來越脫離原來的純象牙塔模式,開始更加直接地參與到技術創新和經濟活動之中,成為當代社會發展的“第一生產力”。這一大學、產業企業、政府機構和其他科學研究中心協同合成的新型科學知識生產模式被齊曼稱之為“后學院科學”。
后學院科學知識生產模式的形成,在改變科學知識生產動力機制和科學知識產權的結構構成的同時,也在深層上改變了科學家行為規范和科學精神氣質的變化。在科學共同體與政府、產業界等異質性群體協同互動的集體化生產方式下,各種社會、政治、經濟、軍事目的開始大規模介入科學的整體運行過程和逐漸內化為科學的目的,并在其中起價值支配作用,在科學知識生產的具體操作過程中,以科學共同體主導的知識生產過程轉變為政府、產業界、學術界“三螺旋”結構的不同利益關系相互競爭和不斷調試的對話磋商過程,所有相關行為者的背景價值和社會利益均以不同的方式嵌入到科學知識生產過程之中。據此,如若將科學知識視為一個動態的生產過程,那么科學知識生產不僅是學院科學意義上的科學研究的過程,而且是一個以靜態的科學知識為表象的背后各個權力場域利益紛爭和讓渡的過程。就此而言,無論是作為過程還是作為結果的科學知識都不再是價值中立的,而是價值負載的。
與學院科學“高度個人主義的文化”⑥明顯不同,后學院科學知識生產時代的來臨,改變了科學知識生產制度的單一狀態,形成了發現優先權、發明專利權和商業秘密權相結合的復式結構。旨在公共知識生產與公共利益的發現優先權,和異質性的激勵私有知識生產與個人利益的發明專利權與商業秘密權在科學知識生產制度中的共存,引發了知識產權私權屬性的非理性擴張和以知識產權為表象的相應權力場域的利益紛爭,由此極大地造成了科學知識流通不暢甚至嚴重滯留。在集體化合作模式下,如果說政府作為社會公眾集體利益的代理者使科學的“準公共知識”生產職責尚能維持的話,那么,在大學和企業之間、科學家和企業之間則出現了以企業特定應用為導向的“專有知識”與科學作為“準公共知識”的傳統認識之間的嚴重沖突。也就是說,“專有知識”與商業秘密權和發明專利權等緊密聯系在一起,引起了知識本身的非排他性與所有權壟斷的排他性之間的矛盾。因為,在以知識為資本的知識經濟時代,企業和產業的競爭力,并不在于擁有多少自然資本和貨幣資本,而在于擁有多少知識尤其是受到知識產權保護的知識。這也是企業投資科學的直接目的。因此,出于企業“知識驅動力”與追求最大利潤的“經濟沖動力”和科學科研經費緊缺的壓力之間的利益平衡考慮,即便部分專有知識會成為“公共知識”,也會受到企業的要求保密、限制或延遲發表科學成果,而不顧知識通過交流可以增值的內在屬性把知識封閉起來,從而使之成為企業的“專有知識”和“壟斷知識”,科學知識的實時流動嚴重受阻。
由此,在諸多異質性知識產權并存的后學院科學時代,常常會發生違反所謂的默頓規范或“科學的精神特質”的“反規范行為”或“偏離行為”。科學與社會的關系隨之進入了規范論者所說的后規范階段或最后化時期。⑦這就是說,如果默頓規范在相對純粹的學院科學中已是受多種因素限制和支配的“應然”的行為規范和“理想類型”的話,那么,在科學日趨技術化、工具化和目的化以及科學家高度社會化的后學院科學時代,默頓規范要從理想的“應然”變為科學家的行為“實然”就更為不易。從科學運行的整體環境來看,后學院科學研究工作的明確目的就在于獲取競爭者無法得到的知識,具有為個體或集體資助者的直接利益服務的應用目的,這就使科學家公開發現結果的義務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從而決定了科學知識的生產及應用不可能完全是公有的、無私利的,而必須同時遵循政治或經濟的內在邏輯和建制約束。這樣,默頓規范的兩大核心規范——公有性規范和無私利性規范由于與科學知識生產過程的他組織性和科學知識的所有權直接相沖突而受到極大挑戰,個人知識、專有知識和公共知識之間的流動在后學院科學或企業化科學知識生產模式中很難形成良性循環和充分互動。以默頓規范為核心的科學倫理范式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窘境之中。
三、知識產權倫理悖論的超越:科學精神氣質與新型社會文化的整合
知識產權制度是近現代社會基于知識的高成本性、可共享性和可增值性,出于推動科技進步、經濟繁榮、社會和諧和激勵知識產品生產創新之目的,而依法授予知識產品生產者一定程度的、合法的、有期限的壟斷權,從而維護知識產權的私權保護與相關知識的公益使用、知識產權人壟斷權的行使與市場競爭正常秩序的協調平衡以及創造者權益、傳播者權益和使用者權益三者之間的合理協調而做出的一項制度性保證,旨在形成知識生成過程中可被不同行為主體共同接受的互動模式。
然而,后學院科學知識生產制度下知識產權的倫理難題在于:雖然從根本上說上述關系之間“必須”而且“應當”和諧,科學知識應當由“個人知識”社會化為“公共知識”,但在實際中矛盾往往比和諧更為現實。也就是說,它們應當、必須是某種和諧關系,但又并不自然而然和必然地就是和諧關系,或者并不總是和諧關系。造成這一難題的重要原因在于:真理和利潤同時成為科學知識生產主體的重要追求目標。雖然無論在科學發展還是在知識經濟社會進步中,二者都是人類理所當然的追求目標,但其在文化最深層的固有矛盾,使之構成內蘊于企業化科學知識生產模式之中的最大價值難題。這一價值矛盾和價值沖突在學院科學時代原本同樣存在,但當科學知識生產方式系統結構的重心從基于個人的認知維度轉移到基于社會的組織維度和制度維度之后,不同參與角色和不同利益主體的交織,以及其所處的環境或包括主客體在內的關系等多重不確定因素的影響,導致了科學知識生產的求真活動越來越受制于外部的不確定利益框架和科學、政治、產業之間的利益關系博弈,從而導致科學系統知識產權本身的不確定性和科學知識流動的極端不確定性,使科學系統內部知識產權與公共利益之間于現實中更多地表現為沖突而不是和諧,同時也充分暴露了原有的科學規范體系結構在科技與利益聯姻的世俗化科技社會中的嚴重失靈,反思性重建與之相匹配的科學倫理范式就顯得必要和緊迫了。
因此,默頓規范在后學院科學情境中的歷史遭遇并不能說明后學院科學不存在和不需要獨特的精神氣質和倫理規約。相反,科學精神特質的日益式微恰恰凸顯了科學精神氣質和科學倫理的道德哲學范式之于科學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實際上,后學院科學比科學發展的任何時代更需要厘定作為其文化標識的精神氣質,以約束科學家及其共同體的科研和管理行為。這不僅是出于理論上理解后學院科學時代科學知識生產系統內部的組織關系以及科學與社會關系的需要,更是在實踐中促進科學知識的合理流動,有效發揮科學的社會功能,最終為科學知識的公有化夯實地基的需要。當然,與之相應的科學倫理范式的建構,必須而且應當基于科學知識產權的當代特征,隨之作出適當的調整和拓展。那么,如何在新形勢下建構一種新型的科學倫理樣態,以軟化后學院科學時代科學知識“私有化”與“公有化”之間的倫理矛盾,突破知識產權的內在悖論和科學家職業道德的局限性,達到科學知識整體環境的生態和諧呢?
回歸科學知識的本性——流動性和過程性考察,科學知識正是在其形態的不斷轉化過程中,由于科學活動主體的一再轉移而負荷了不同主體的相應價值,從而最終表現為特定科學活動主體特定價值追求之間的整合效應。這一動態整合過程的實質是:不同的科學活動主體一方面出于自己既得利益和價值理念的考量而使科學知識展現為不同的具體形態和價值負載,但另一方面囿于生產的社會性、資源的有限性,又不得不在此過程中協調彼此之間的利益關系,約束甚至放棄個別的或當下的欲望,在價值的相互讓渡過程中求得公利與私利的平衡。由此看來,科學知識產權難題的超越,根本不可能拘束于單純的科學內部尋求答案,而必須轉向主體間,即政府—產業界—學術界三重螺旋關系之間的動態制衡,訴諸于科學內部精神氣質的重塑和科學外部社會新型文化之間的有機互動,才能得以妥善解決。因此,大科學或后學院建制時代科學倫理的發展已不再局限于科學家自身的道德自律層面,而是需要更多地從社會建制和公共政策層面進行。必須實現科學道德哲學的范式轉型,從強調科學家的職業道德和默頓意義上的科學精神氣質為特征的倫理形態,辯證轉換為與之相匹配的以倫理的社會建構為特點的新型科學倫理形態。不僅要考慮個體性質的科學家道德素養和科學良心問題,也要考慮社會化結構體系和制度倫理規范的建構、科學審批、評審體制的倫理設立、科學政策的倫理思考,以及一些強制性的倫理機構如倫理委員會。此外,還要合理協調大學和公共研究機構的公益性責任與商業性目標,協調集體化科學共同體的學術性和工具性兩個發展向度與合理定位科學的社會功能,最終建立社會與科學之間和諧的行為期待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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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色列]約瑟夫?本泊魑:《科學家在社會中的角色》,趙佳苓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47頁。
②⑤[美]默頓:《科學社會學》上冊,魯旭、林聚任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365、372頁。
③④李正風:《科學知識生產方式及其演變》,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34、333頁。
⑥[英]齊曼:《真科學——它是什么,它指什么》,曾國屏譯,上海科學技術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6頁。
⑦轉引自孫啟貴、徐琳:《科學革命的哲學透視》,《安徽農業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
責任編輯:涵 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