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罵娘”的舊話重提,乃是因為最近發表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的一篇文章。作者王東京說:“改革開放后,人們豐衣足食,不承想,不滿足的人反而多了,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話聽著耳熟,記得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經風行過一陣子,意思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吃肉”者,得到實惠也;“罵娘”者,批評時政發泄不滿也,其潛臺詞無非是“娘”讓你吃到了“肉”,你干嗎還要“罵娘”?對于這樣一種意識,我曾在一篇叫做《論“樸素的感情”》的文章中說過:“肉”不是“娘”(如果有這樣的“娘”)給吃的,人們不必為“吃肉”而去感恩戴德,更不必為感恩而去諱言失誤甚至掩飾腐敗現象。“吃肉罵娘”的說法,歸根結蒂,還是一種“救世主”意識的折影。
王東京所謂的“罵娘”,其側重點已稍有不同,指的主要是人們對于貧富差距加大,收入分配不公這種時弊的不滿與針砭。他將產生這種“吃肉罵娘”的原因歸結為“比較的參照變了”,而且聯系自身實際說:“我現在做教授,月人數千,比之從前心滿意足;但若硬要我去跟那些日進斗金的明星大腕比,豈不郁悶得要跳樓?”這說的是所謂的“橫比”與“縱比”,也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舊話。王東京是主張“縱比”而不贊成“橫比”的,他甚至回想起“文革”前的“憶苦思甜”,說是“于今回顧,當年的憶苦會,我受益良多。至少,在當時缺吃少穿的年代,感覺自己是幸福的”。按照他的主張,人們只要不斷地開“憶苦會”去“憶苦思甜”,就會有一種無邊無際的“幸福感”,永遠都感到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按照他的邏輯,人們想永遠生恬在“幸福”之中,就得切忌“橫比”。因為有“橫比”,就會有不滿;有不滿,就會失去他的這種“幸福感”。然而,他似乎忘了,在馬克思那邊,還有“相對貧困化”之說,這“相對貧困化”好像就是“橫比”比出來的;他似乎也不知道,魯迅還說過“不滿是向上的車輪”,因為“不滿”,才想改革。假如中國人一直都陶醉在他所說的“幸福感”之中,會有“改革開放后”的“豐衣足食”嗎?
學界中人,念念不忘學界的責任,作為中央黨校經濟學部主任的王東京也不例外。他說:“對暫時不能脫困的低收入者,學界應做的,是引導人們正視現實,而不是過度渲染‘差距,助長不滿。那樣除了博得掌聲,對社會和諧有害無益。”其實,收入“差距”之大,是用不著“學界”去“過度渲染”(王氏還有一說為“過度張揚”)的。即按他自己所說,假如“月人數千”的他,“去跟那些日進斗金的明星大腕比”,就會“郁悶得要跳樓”,那么,“月人數百”的低收入者與“日進斗金”富豪們去比,豈是“跳樓”二字便可了結?影響社會和諧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這種頗為懸殊的貧富差距,而不是對于這種貧富差距的揭示;“引導人們正視現實”,也應當“正視”這種貧富差距,而不是再讓人們陶醉在王東京所說的那種“幸福感”之中。據此,縮小貧富差距才會成為構建和諧社會的題中應有之義。現在得出“兩極分化”的結論或許為時過早,警惕“兩極分化”卻是適得其時。至于王東京為“當下學界關注的重心,似乎只在收入差距方面”感到“遺憾”,卻是冤枉了“學界”的。“學界”(尤其是經濟學界)之中,也有種種學者,其“關注的重心”和“博得掌聲”的聲源各自有別。只想對低收入者“樂善好施”而諱言分配不公,只想要低收入者永遠陶醉于“憶苦思甜”的“幸福感”中而厭惡“吃肉罵娘”,甚至不惜倒過來把縮小貧富差距的社會訴求當作構建和諧社會的隱患,這樣的學者遠非只此一家而別無分店,他們也會有人擁戴,照樣可以“博得掌聲”。
如前所說,有關“吃肉罵娘”的文章我早已做過,如今雖是舊話重提,卻也想說出一點新意,于是咬文嚼字,居然發現這四個字的內涵相當豐富——“吃肉”是物質生活層面上的,意味著一種生存權;“罵娘”是政治生活層面上的,意味著一種發言權,“吃肉罵娘”現象能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持續至今,恰恰說明中國社會在人權方面的進步,與難得“吃肉”又忌諱“罵娘”的那個歲月相比,這種進步尤為明顯。這樣一來,喜歡把它當作使人泄氣影響和諧之消極現象的思維,反倒使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了。
[原載2007年7月18日《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