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底,又是扳著指頭數著回家日子的時刻。我可以想見當我回到我的故鄉,北方那個四季分明的小村莊時,我的生活將是一副怎樣截然不同的情景。大偉、小星、軍軍、二鵬,他們都在。我們在臘月二十幾的晚上,氣定神閑地斜依在大偉或者軍軍家的寬大的沙發上。電視里不知名目的聯歡晚會在播著,歌舞升平的音樂在他們吞云吐霧的嘴間被合著,大偉的媳婦則在更寬大的雙人床上一只手支著頭躺著看著,不時的我們寥寥數句對年少時光緬懷的談話在繚繞的煙霧中間縹緲著。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小濟和斌斌很自然地就讓我想到了我的這些兄弟們。尤其當斌斌最后站在派出所,背靠著墻,在一個警察的嚴厲目光下,仰著頭,肆無忌憚地唱起《任逍遙》的時候。“英雄不怕出身太單薄,有志氣高哪天也驕傲……”這與我的那些兄弟,在談的興起或者喝到酒酣之時,掏出自己功能齊備的廉價手機,很驕傲地給我們播放《你是我的玫瑰花》,又有什么區別呢?
流行文化
流行文化至少使他們成為自己心中的英雄!無論是游蕩在街頭叫囂著要掙大錢要長命百歲要搶銀行的斌斌和小濟。還是在三峽斷壁殘桓的廢墟間學周潤發用紙點煙的小馬哥;也無論崔明亮自詡為文藝工作者,要走出汾陽小城走向世界。還是小武侃侃而談,等你結婚時,我送九斤鈔票給你。都是街頭巷尾的音樂或者電影或者口頭傳誦的傳奇給了他們偶像,也給了他們改造世界的勇氣!我懂得。正如每次我對大偉要跑到臺灣暗殺阿扁的狂言沉默一樣,我對賈樟柯的理解沉默。
一群赤膊的年輕人在舞廳里跟著《赤裸裸》的強勁節奏搖擺,絢目的光與影打在每個人的身上。小濟泡野模趙巧巧泡到了魚龍混雜的舞廳里。這是那個時代最新潮最顯擺的泡女孩子的方法了。開場,斌斌走在聒噪的小鎮街上,中國福利彩票的廣告聲音夾雜在街上轟鳴的機動車巨大聲響里攤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里,直指時代最敏感的神經:中獎休閑兩不誤。趙巧巧真的像一個“走穴”的藝人一樣,開始和鎮文化館簽約,開始站在卡車車廂替代的舞臺上扭動腰肢唱起火暴版本的《走進新時代》……流行文化已經給每個社會的個體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在鄉鎮傳統逐漸丟失的今天,賈樟柯告訴了我們,流行文化是怎樣把鄉村文明沖擊的支離破碎,又是怎樣影響當下的
年輕人的。
長鏡頭
小濟在賈樟柯的長鏡頭里良久地吸著煙。街上依然轟鳴著市集的各種聲音。他輕吐出一口煙?!皢倘?,死了好啊?;钅敲淳酶蓡幔?0歲就算了。他還活了37呢,岳飛才他媽的活了36呢?!鄙砗螅孕熊囕d著扎眼的花圈排成一條長龍,蜿蜒著穿過嘈雜的街道。
小濟在無處不在的長鏡頭里掙扎著。賈樟柯說,巴贊的長鏡頭理論,對普通人的尊敬,強調在完整的空間里盡量觀察人的存在,感動了我。所以小濟在大同的空曠堤壩上推了4分鐘摩托車。所以從建設銀行門前倉皇而逃的小濟開著摩托沿著灰色的公路行駛行駛。普通人小濟的尋常生活就這樣在我們眼前得以充滿質感地呈現。賈樟柯也藉此達到自己表現當代人真實生活狀態的目的。
封閉空間和外部世界
《站臺》里的崔明亮那天走進自己家門時,母親對他說:有你一封信放在窗臺上。崔明亮蠻不在意地拿起。一張明信片?!懊髁粒夯ɑㄊ澜缯婧?。——張軍”這是《站臺》里面第一次外部世界的訊息。后來,崔明亮跟著文工團去各地表演。有一天,卡車滯留在了一個空曠的河灘上。一聲悠長的火車汽笛尖嘯著沖出畫面。崔明亮興奮又緊張,火車!火車!率先跑向了高高架起的火車鐵軌。所有的年輕人都興奮異常地跟著跑向隧道的出口?;疖囏W酝现L嘯噴著白煙,咣啷咣啷,急馳而過。徒留下身后駐足欣喜眺望的年輕人。這是整部影片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外部世界的訊息。
《任逍遙》里同樣如此。小濟和斌斌自始至終掙扎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試圖沖出樊籬的斌斌報了名要參軍了。一張無情的肝炎證明卻那么輕易地就把他的夢想埋葬在了區管安撫的話語里。小濟的父親從買的酒里,拿出了一張外國紙幣。外部世界的信息再次通過一張陌生的紙幣力透熒屏。小濟和他身邊的人卻對此只能無所適從?!斑@一張就能換1000多呢。”
賈樟柯的故事往往設置這樣封閉的空間。即使小濟開著摩托在大同的工業塵土間橫沖直撞,即使崔明亮坐著文工團的卡車走南闖北,總有一個無形的框架限制他們走不出去。如此,每個人對于外部世界的幻想最終構成了自己的烏托邦。
賈式新聞
賈樟柯善于運用巨大的工業時代的聒噪聲響、市井民生的喧囂、流行音樂的泛濫、機器的轟鳴來營造一個真實的故事世界。同時,每個故事中的人物卻被處理成安靜的個體。小濟斌斌,隱忍又執拗;崔明亮張軍,故我又容易妥協……如此,龐大的社會和無奈的個體首先形成了故事的沖突。無疑,一個強悍;一個贏弱。一個漩渦;一個孤島。最真實的生存狀態也不過這種蒼茫中的渺小。
小濟領了那么多人沖動地要找喬三報復。斌斌試圖阻攔,就被扇了一巴掌。斌斌說,你傻B?!他有槍!然后,彼此靜默。鏡頭一擺,對他們無動于衷的村民圍著電視看著薩馬蘭奇走上臺,宣布2008年奧運會的最終承辦城市。爾后,全體歡呼。斌斌在家吃飯的時候,電視兀自開著。鄧小平在國慶35周年之際參加了閱兵儀式的新聞在房間里竄來竄去。中美兩國撞機事件,附近紡織廠爆炸案……種種當地的或者國際的新聞總是在人群靜默的時候適時浮出畫面。他們就像是一部外國小說的注腳,為故事設置了時間坐標的同時,也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這是賈樟柯電影的一個特色,也是貫穿始終的一個時間標尺。
賈樟柯玩幽默
小濟請趙巧巧吃飯。提到搶劫。提到看過的大片VCD。說,那女主角的發型跟你的一樣,他們聊著聊著,就想搶劫了。然后那男的一拍桌子,搶劫。同時,小濟也拍了桌子。鏡頭一閃,小濟和趙巧巧跳起了大片里的扭腰舞。賈樟柯藉此完成了對昆汀·塔倫蒂諾的致敬!
街上大的混混小武問賣碟的斌斌:都是些什么碟???有《小武》嗎?《站臺》呢?忍俊不禁。賈樟柯自己為自己的無奈處境開了個玩笑。
小濟有了搶劫銀行的計劃。和斌斌自制了炸藥。斌斌掛在了脖子上:像嗎?小濟:炸藥像,人不像;小濟同樣把炸藥掛在了脖子上:像嗎?斌斌:炸藥不像,人也不像!
小濟在最后的長鏡頭里載著斌斌駛向中國建設銀行。斌斌無畏地走進銀行。直奔主題:搶銀行了。媽的,你沒聽見?把錢都拿出來。就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身后的警察走上前,看了看斌斌胸前的炸藥,恨鐵不成鋼地:好歹你也帶個打火機?。∫粓鰮尳?。19歲孩子的沖動最終被戲化為一場孩子的鬧劇。
原來,賈樟柯也可以如此幽默的。
[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