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齊帶我去算命,說她們村上有個看馬的老漢搬到縣上來了,還是干老本行,在街邊僻靜點的白楊樹下搭了個簡易房看馬,不過他算命的名氣更大一些,雖然人家都喊他看馬老漢,而不是說算命老漢。那時候,算命這種事不能亂講的,就是家里的大人也會敲一下你的腦殼,覺得你發了神經了,小小年紀就知道算命了。再說命是能算的嗎?天機不可泄露,誰泄露了誰就要倒霉,哪個算命的不是窮困潦倒?
大人越這么說,就越向往算命,小齊這么一說,我就興奮地在店里等著她下班。我媽不愿意了,她最煩我跟小齊混在一起,關鍵的原因就是影響了小齊的工作效率。小齊是學徒,又不拿計件工資,干得越多越好,干少了我媽的臉色就很難看。有時小齊來了情況,疼痛難忍,趴在床上歇上一會兒,她也看不慣,急吼吼地大聲喊小齊的名字催促她起床。我不知道小齊恨不恨我媽,但大約也是不恨的,因為我媽已經打算給她在縣城里找個對象,她只要嫁給縣上的男人,就不用再回到她們村上了。回到村上當然很煩,每年秋天要收稻子,掰苞谷,砍葵花,全家人上陣,不分男女老少。小齊來我家已經三年了,三年里就春節回去呆幾天,她說她這輩子都不想收稻子,谷殼扎得人真難受,粘著汗水,那滋味!所以我媽到了她該出徒的時候答應了小齊爸爸的請求,一定要幫她在縣上說門親事。要說誰找上小齊還真是有福氣呢。有手藝的人在九十年代初改革剛剛見成效的時候都是萬元戶,小齊自己總要開個縫紉店的,哪里還用男人養活。小齊做飯的手藝也很好,小齊下的湯面片一片片只有指甲蓋那么大。最重要的是小齊長得很白,臉很漂亮,眼睛黑黑的,像日本姑娘。當然她也有缺點,就是下半身有點胖,大腿格外地粗。但是她每天都坐在縫紉機后面,露出來的都是美好的。她很喜歡抿著嘴笑,斯斯文文,一點也不像個鄉下姑娘,甚至比縣城里的姑娘看著更有氣質。她騎著自行車穿街過巷的時候,有小伙子對著她的背影打口哨,當然,她那天一定穿了長裙,粗壯的大腿一點也看不出來。她聽見了口哨聲臉就紅了,她很愿意在寧靜的黃昏中被街邊百無聊賴的男人注視。
小齊現在正站在命運的交叉路口,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婚姻。我那時只15歲,初中畢業考完中考呆在家里等通知。我們那個年代的初中生很喜歡考中專。考上中專就意味著成了國家的人,每月還有伙食補貼,到一個大城市去讀書,消遣青春,畢業后很有可能就留在了大城市里。反正我們都知道考出去的人是沒有幾個再回來的,就好像小齊不愿意回村上,我們也不愿意回到小鎮上。
我就算一下考中專的事。出發前,我們得把問題想好了,理順了。
你怕啥,就算考不上大不了再來一次。小齊連考了三年中專都沒上線,這才放棄學業來到我家學裁縫。她來的那天很不高興,一直沉默著不說話,愣怔怔地看著窗外發呆。
算命的老漢和小齊的爸爸都是老相識了,見了我們格外的隨和,先是寒暄幾句,便拿出七枚銅錢,讓我們默想所求之事,使勁地甩動掌心的銅錢便可。搖好的銅錢被他排出卦相,對著解卦的經書尋找答案。
我的是吉龍得位。他說,這就算是中舉的意思。我聽了很高興,便去聽小齊的卦。
珍珠土里埋,你將來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小齊聽了也松快下來。
老漢又加了一句莫名其妙讓人難以置信的話:小齊,你將來會嫁給一個在銀行工作的人。
這句話我們誰也沒相信,一是沒有來由,二是銀行的人在我們鎮上很高傲,怎么會看上小齊這樣的外來妹。
不光是我喜歡小齊,就連我爸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都有說有笑,我爸有一次還用燒奶茶的奶粉給她沖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奶讓她悄悄喝掉。媽看見了翻了個白眼,一扭身子進里屋干活去了,表示著她的抗議。所以我媽一說要給小齊找對象,我爸腦袋里的馬達就瘋狂運轉起來,縣上大齡的小子逐一出現在我爸的腦海,而且要有一點缺陷的,條件太好可不敢奢望。
我看老張家的大兒子可以。老張是我的地理老師,喜歡在課堂開講前先高唱一首“啊!牡丹”,但是學生依然不喜歡他,就因為他還喜歡打人。我們班一個女生喊他張果老被他聽見了。上去就是兩個大巴掌。總之提到他,學生都會沉默著皺眉頭,其他老師看他也像看一個怪物。那么他生出來的兒子估計也好不到哪去。
人長得高高大大,就是腦子有一點點笨,也不是弱智,就是欠把火吧!我爸悄悄給我媽說。
好像在銀行后勤上開卡車。我媽依稀記得每年冬天他負責給銀行拉煤,黑黑的臉龐從駕駛樓那里露出來。我媽覺得他的工作倒不錯,既不那么好,也差不到哪去,這樣一來,配小齊倒是很合適。
張老師的大兒子叫張海,已經30出頭,不光兩個老人急,他也急,一聽說我媽要把徒弟介紹給他做媳婦,當天下午下班就趕到了店里,他一走進小店,小齊就明白了過來,因為縫紉店的顧客基本都是女的,就算是給男人做褲子什么的,對方也嫌麻煩不愿意來,托女人帶條樣褲到店里照著做就行了。這冷不丁突然走進來一個陌生的年輕的男人,小齊的臉就紅了,她低下頭一言不發認真地踩縫紉機。張海看見一個幽雅羞澀白凈的女孩認真嫻熟地做衣服的側影,心里就怦然一動。
果真是銀行的,我和小齊悄悄地說。
還要再交往著看呢,命能算得這么準?小齊雖然這么說,但一連好幾天都笑瞇瞇的。我爸追著她問:謝媒的禮啥時準備?
我媽搶白了他一句:別老不正經的樣子,兩家大人還沒見面呢?哪里就要謝媒了。
小齊的爸爸駕著牛車趕到了鎮上,他穿著小齊給他新做的毛藍色的中山裝,容光煥發地走進張老師安排的酒店。老齊是村上的赤腳醫生,也種地,但和村民有了極大的差距,首先就體現在他的兩個孩子上。大兒子在內地一家衛生學校學醫,女兒在縣上學手藝,都注定了不會再干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活計。所以張老師對齊家還是滿意的,他甚至有點想討好老齊的意思。上來就拍著胸脯說,你家兒子的工作我來解決。鄰縣醫院院長是他的大學同學,去說說保準沒有問題。
這次的會晤相當成功,親事立刻就定了下來。兩家大人退出,張海和小齊雙雙浮出水面,成了我們鎮上一道新的風景。
我跟著他倆去小飯館吃過一次薄皮包子,我一個人使勁地吃,他們既不怎么吃東西,也不說話。過后,我們三個一起在大街上散步,正是黃昏時分,熱氣散盡,晚霞的光芒柔和靜怡,空氣都要變得溫情脈脈,我看見小齊的面龐突然地陳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個騎著單車青澀地笑著的小齊已經不存在了。
后來我果真考取了省城的一所中專學校,張海和小齊后來的故事就全是道聽途說了。
小齊已經出徒了,張海開著卡車來幫她搬家,直接搬到張海在銀行分的樓房里。他們還沒結婚,沒結婚就住到一起會被人說閑話的。張海說,沒關系,我住我爸媽家。話是這么說的,事情還是鬧出來了。
我媽一大早到了縫紉店,門口候著張海的媽媽和張海。張海說:阿姨,我有事要問你。
直覺讓我媽覺得小齊那里出問題了,但具體什么問題她也想不好。
張海他們進了店把門掩上然后問我媽:小齊不是處女,你知道咋回事吧!
我咋知道!我媽也不是好惹的,她看出來者不善,口氣也狠了下來。
她在你家住了三年,你怎么會不知道。張海的媽媽湊上來質問。
你不會是說我老公吧!你們也不想想,如果真有這事,我不攆她走?我能讓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壞事?我媽激動起來,堅決地捍衛我爸的清白。
反正和誰不去管它了,反正我們不要小齊了。張海囁嚅地說。
你們要不要是你們的事,干嗎打到我的門上來。我媽那時真的很憤怒,感到憑空被人澆了一勺糞,她恨不得要去找小齊質問,她究竟都說了些什么。
小齊當然不會撒謊或者栽贓,陷害我爸。她選擇了沉默。
她沉默的樣子像極了她剛來我家的表情,就是這么木然的向窗外望去。她第三次復讀初三時愛上了她的老師。老師總要她來宿舍復習功課,去了很多次,然后有了身孕,老齊帶她到另外一個城市做了手術,最后她就來到了我家。
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們在夏天的時候每天吃過晚飯都要騎上單車到大橋上轉一圈。橋欄桿那里或坐或站著很多年輕人,男男女女互相對望。我和小齊把車停在一邊就靠著欄桿看著河面說話。她告訴了我這件事,我既沒有感到吃驚,也沒有因此而看不起她,甚至很快就將這件事忘在了腦后,這大約和我年紀小有關。
最后,小齊并沒有搬出張海家,甚至立刻就要辦喜事了。
張海媽媽再次來到我媽的裁縫店:林師傅,上次的事不好意思。我家張海還是舍不得小齊,兩個人準備結婚了。
小鎮太小了,就四條街,稍微出街口半步就是野生的樹林或者戈壁或者長河,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不想得罪誰。張海的媽媽很小心的堆滿笑容向我媽道歉。
我媽不理睬她,我媽除了為我爸的蒙冤感到痛心,同時又在恨著我爸,雖然我爸和小齊當然不會有什么事,但是他們兩個確實很友好,甚至是默契的。我爸聽說了這件事一言不發該干什么干什么,他的態度倒好像十分心疼小齊的樣子。
其實這都是其次的,我媽最心痛的是小齊的縫紉店就要開張了,門面是張老師給她張羅的,就在我們中學校園大門口,那里人來人往,小齊的店面門窗锃亮,牌匾高懸,上面赫然寫著民族服裝店五個大字,讓我媽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我媽的縫紉店也叫這個名。那時候還沒有聽說商標或專利保護這樣能夠捍衛自己利益的法律,我媽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虎著臉回到店里一聲不響地干活。
小齊和張海結婚的請帖發了過來,我媽用手里的竹尺一撥喜帖就掉到了地上,她不想去,她的胸口堵的一口氣還沒消掉,人家那邊已經事業紅火愛情美滿了。
不去可不行。張老師覺得自己在縣上也是有頭臉的人物,哪個家長見了他不是小心客氣的說話,雖然他教的是地理。
媒人一定要來,不然在鎮上就失了威信。張老師喊他兒子張海火速到我家再次正式邀請我媽參加這場盛大的婚禮。
清晨五點,張海的卡車開進了我家的巷口,他砰砰地捶著院門,驚醒我媽的好夢。我媽不理他,她一猜就是張海在外面。
門捶不開,他就轉回身上了卡車摁喇叭。這下我媽躺不住了,她著實害怕驚擾了左鄰右舍的正常起居,就為了這個理由,我媽披著衣服打開大門,終于接受了張海的邀請。
我媽染了發,燙了發,用汽油熨燙過她的毛布西裝,終于精神抖擻地走人人山人海的宴會廳。她想到張海清晨的一片誠心便斷定今天她非來不可,她是主賓,沒有她就沒有小齊和張海的這段姻緣,他們倆個最終會對她感激涕零。可是現實并非如此,沒有人為她鞍前馬后的應承。我媽呆坐在一個角落里悶聲吃了喝了一直到離開都沒有人再搭理她。
并且她也沒有收到謝媒的禮,她準備了50元的紅包交出去以后她覺得自己大大地吃虧了。
小鎮上到了五一勞動節這天一定會搞些活動,彩旗飄揚不說,大大小小,各行各業的手工業者個體戶都被工商局的干部發動到大街上義務勞動。我媽也去了,還有記者給他們照相,我媽從自己店里帶了一塊布料出來,脖子上掛一條皮尺,低頭畫劃粉,這張照片被張貼在工商局門口的玻璃窗里。
小齊也來了,她現在早已成為一名成熟的老板娘的形象,矜持著臉,見了老顧客一定要說說笑笑,大家都說,小齊的生意和我媽的一樣好。一樣好就很恐怖了,小齊又年輕又漂亮,脾氣也勝過我媽,我媽看見她心里油然而生日薄西山的荒涼。
小齊來了,她總得找塊臺子裁剪布料。她左看右看沒有找到空余的桌子,于是她還是站在了裁縫集中的地方,就挨在我媽的旁邊抖開了布料。
我媽做了一個反應激烈的動作,她把小齊的布料甩到了地上。我媽說,這是我抬來的桌子,輪不上你來用。
小齊拾起布料,轉身便走,她流眼淚了,我媽看見她的眼淚就更來勁了。小齊清楚地聽見我媽對別人說起她和張海的種種。
從此,她們倆即使在大街上面對面擦肩而過,也不會擠出一絲笑容,說半句話。
這些事過去了很多年,我終于沒有回到小鎮上工作。我再回去的時候是個夏天,我的雙腳一踩到這片熟稔的土地上,我就會想起小齊。她的店就在中學門口,我只要走過去就能看見她,就能和她驚喜地擁抱。
我的小學同學以為我如我的母親那樣不喜歡小齊,她很起勁地告訴我,小齊的頭發隔三差五就要燙一回。小齊的老公就是張海已經下海了,自己買了輛卡車跑長途。張海一跑長途,小齊的店里就會來一個男人,兩人說說笑笑。
可是就是很奇怪,我聽了這些話,并沒有對小齊產生反感之情,她在我的心里好像早已定了性,她留給我的美好記憶,便是在夏天的黃昏中騎著單車向著被霞光籠罩的大橋開拔,我們滿臉笑容,輕盈快樂,就如那一只只翩翩的蜻蜒。
看馬老漢終于被人叫成算命老漢了,他早已不看馬了。他在市場口有一塊固定的地專為人算命,他就坐在一只小馬扎上,認真地查看手相,和藹地解說。他還為別人起名或者改名,業務面拓寬了不少。我看見了他,沉默地看了一秒鐘,但是我沒有走上前,要出他那七枚銅板起勁地搖。似乎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命運本身已經不再神秘,該來的,該走的,既不挽留也不拒絕。
我最終還是走進了小齊的店,我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了,她揚起黑黑的眉黑黑的眼睛陌生地打量我,她已經全然忘記了我。我說出了我的名字,她的臉上漾開了驚喜和意外,我們面對面站著感覺十年如流水從我們中間疾速流淌而過。
小齊有個兒子,長得和張海一模一樣,他系著紅領巾,歡欣地走進店里。
這次會晤沒有多久。我便聽說小齊離婚了。那個常常出入她的裁縫店的男人娶了他。那個男人是個搞建筑的包工頭。小齊帶著兒子離開了銀行大院,搬進了一座三層的那個男人自己蓋的樓房里。這一幕好像很多年前她離開我家搬進了銀行家屬院的陌生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