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制度的形成使政治過程常態化,科學決策成為現代政府管理的重要環節。特別是隨著近現代經濟社會生活的復雜化,決策的科學程度更是直接影響著政府的行政效能甚至政權合法性。在中國這樣一個文官制度更早形成的國家,“決策”而不是“強制”早已進入了政府的運作程序,除了政權更迭所引起的社會短暫混亂外,政府行為是在強大的官僚體制下有序展開的,甚至這種體制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塑造著整個中國社會的精神氣質。當然,在中國封建社會漫長的極權統治下,這種決策并不總被認為是科學的。決策的過程是一個參考利益狀況、平衡利益沖突、重整利益格局的過程,決策主體的集權化、單向度決定了無法形成有效的決策互動,從而可能影響決策效果。僅僅存在合法的政府并不能保證決策的正確,只有在民主的氛圍和妥協的精神下做出的決策才有可能是科學的決策。
其實上面的論述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合法的政府和民主的決策體制固然重要,但這是否構成科學決策的全部基礎?經濟生活步入近代社會以后,政府的行政管理活動呈現出高度復雜性和高度技術性的特征,這是由社會關系的非人格化和經濟生活的跨地域流動引起的。此時的決策不再僅僅是一種管理權術的運用,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技術性的操作。官僚體制中的官僚們不能再滿足于繼續做一個官僚了,他們必須同時是一個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工程人員,甚至有時候要以思想家的姿態出現。但問題在于,一些體制上和思想上的原因可能使這種構思成為想象中的理想政治和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政治理想。這時就需要官僚與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工程人員進行充分的溝通和合作,來促進其決策的有效性,實現科學決策。同時也可以把社會科學研究者的理論應用于實踐并進一步深化。
從技術的角度,美國學者羅杰·J.沃恩和特里·E.巴斯對這個問題做出了頗有價值的回答。他們的回答是有說服力的,因為二位學者抱著務實的態度積極地參與了很多次政府決策過程并在決策過程中貢獻了他們的理論成果。他們的作品叫做《科學決策方法:從社會科學研究到政策分析》,探討的是如何把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反映到政策的制定過程中,從而形成有效的、科學的決策。
政府決策是一個作用于社會的過程,因此它的后果超過任何政治過程。從決策醞釀到決策實施雖然只有一步之遙,但正是這一步的距離使決策從內閣的政治論辯過程變成社會的實踐操作過程。也正是這一過程使決策獲得了生命并進一步得到延伸。因此決策必須遵守一定的程序,并經過充分的論證才能推出,兩位學者提出的從評定、假設、開處方、預言、評估、斟酌報告的內容,到確定如何撰寫報告,雖然不具有普遍的意義,但它對如何決策提供了一個具有相當可操作性的模板。但是矯枉不必過正,技術不能代替想象。我所不贊同的是他們對“科學研究服務于政策分析”這一命題的過分強調,甚至認為“從長遠來看,只有在高等院校不再過多強調純理論,并建立發展一些更為實用的課程,這些課程即使不能完全摒棄純理論的架構,至少也應在理論和實踐二者之間達到平衡時,社會科學研究才會對決策者有使用價值”?;蛟S二位學者在官僚系統中浸淫多年,使他們的思考方式也從一個學者變成了官僚。
本書為我們分離出了現代政府決策的科學基礎,并將社會科學的理論發展對科學決策的重要價值作了強調。可以說,在歷史的很多場景中,我們看到了政府行為的變革與社會科學的重大理論發展之間確實存在一種很強的正相關,特別是很多偉大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創見直接參與了政治變革的過程。但我們也要看到,這種理論參與很多是在歷史的重大轉折期實現的,它伴隨著重大的社會震蕩和革命行為,并在社會震蕩之后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重新塑造我們整個社會的精神,這個過程可以表述為“世界原本是可以在思想中被顛覆的”。世界也確實在思想中被顛覆了。這種理論參與不是歷史的常態,社會代價太大。而在正常的政府決策中,社會科學的價值究竟能否發揮?有多大的空間可以發揮?我們要追問這個問題:即社會科學在政府決策中的可能性。這個問題即使在民主的官僚體制中同樣有意義。
本書的兩位作者對政府決策與社會科學的互動關系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們在開篇就點出了社會科學的局限性,并指出社會科學研究和政府行政決策之間的不同之處。要知道,政治過程的目標是多元的,決策程序也不例外。對決策者而言,決策的正確性和正當性并不是政治決策追求的唯一目標。更多的決策偏好左右著決策者選定的最終結果。因而,所謂的“從社會科學研究到政策分析”這一過程并不總是會順利推進。當代英國史學家阿倫·布洛克在其名著《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中說過:“不論有多少發源于制度之外的改革思想,只有爭取到內部的人與你對話并說服他們,這些思想才能起作用。”
還有一個問題:即使專家進入了決策過程,是不是就能保證他們的正確主張一定會被采納?哈貝馬斯的一貫主張是溝通、交往、商談,他的《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一書的副標題是“關于民主和法治國的商談理論”,他呼吁要在商談中解決紛爭、謀求和平,甚至抱著這樣的態度解決各種問題。但問題是:當沒有人愿意與你商談或者商談中途失敗時我們又該如何?他為我們找到了一條道路,遺憾的是他沒有為他這個道路的前提條件進行有效的論證。專家參與決策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本書作者沒有更多考慮如何才能讓社會科學的理論成果參與政府決策過程,通過何種方式介入政府的社會管理。他們的經歷使他們傾向于把與政府良好而有效的溝通作為理論影響科學決策的既定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他們確實發掘出了有效的決策方法,提出了把社會科學理論轉化為增進社會福利的理性工具,對現代社會政府政治行為的轉變和管理效能的提高有很大的借鑒意義?;蛘呶覀円部梢哉f,他們的論述為社會科學研究者如何使自己的研究產生社會影響、如何有效干預社會提供了反思的維度。他們的論證會促使我們更加務實。
二○○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科學決策方法:從社會科學研究到政策分析》,(美)羅杰·J.沃恩、特里·E.巴斯著,沈崇麟譯,重慶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