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就是這樣存在著

民間愛好者的聚集地

2008年的農歷新年剛剛翻過，昆曲社周六又要開始活動了。

“可惜，我被單位派到外地出差了。”

小楊惋惜地向我說。他是個資深戲迷，雖年近而立，但看戲的歷史卻早已超過了二十年。以前，他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戲，收藏昆曲音像資料之豐在戲迷圈頗有名氣，但學唱昆曲直到去年才正式開始。為什么呢？

他前些時候對我講：“這么多年，我到北京的各個曲社也都逛過，也有一些朋友在不同的曲社學曲。但是接觸下來，發現曲子沒學多少，倒學出了很多毛病。”所以，小楊寧愿在工作之余跟著錄音哼唱哼唱，或在昆曲論壇上發表戲評、交流演出資訊，甚至追追小明星。

去年，他到住在上莊的楊仕老師那兒玩，順便參加了一次那兒的昆曲活動。平時他總是聽楊老師說這個曲社如何如何好，到了曲社活動時間，即使在城里，腿腳不方便，也要坐地鐵、公汽回上莊參加活動。

位于北京市海淀上莊的“西山采蘋”曲社是一個家庭式的曲社，參加者大多是客居在上莊的新村民與慕名而來的朋友。提起這個曲社的成立，還有著一番傳奇經歷。

上莊是北京最大的一塊濕地，又處于西山之麓，風景秀麗，遠山近水，一批文化人漸漸在此居住。本來他們平日各自忙于瑣事，交往不多，但2003年的“非典”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狀態。困居在此的人們選舉了村長，組織每周一次的“讀書會”。每次請一位主講人講授傳統文化，并開展討論。“非典”在北京疾速地消失了，而上莊的“讀書會”卻延續下來。

有一次，在以“昆曲”為主題的讀書會上，他們托人請來北方昆曲劇院的張衛東老師主講。這一講可不要緊，這群文化人對昆曲的興趣被激發了。他們開始對昆曲著迷了，于是又有了第二講、第三講……在張老師的輔導下，每兩周學唱一次昆曲，又互相討論、命名為“西山采蘋”昆曲社。在北京廣播電臺的直播中，社長徐迅介紹說，“曲社成員有各行各業的，有大學教授，有作家、學者、有戲曲愛好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最年輕的15歲，現在上高中。”

在小楊看來，北京民間的昆曲社雖然不多，但都各有特點：

北京昆曲研習社，優點是歷史悠久，俞平伯、張允和、朱家溍……，這些人都曾經是北京昆曲研習社的元老，做過很多昆曲傳承的事情，在張允和寫的《昆曲日記》里也有記載，以前規模很大，分成好幾組，有教唱的，有教身段的，有做研究的，每周固定活動，還經常舉辦同期和彩唱。還有陶然曲社，是中國昆劇研究會與北京市京昆振興協會合辦的，北昆老藝術家張玉文在那兒教，唱念、身段由她一個人教全堂，還有機會組織演出。這兩個曲社是面向社會、有法人的社會團體。此外，還有一些校園里的昆曲社，如北京大學京昆社、中國音樂學院研究生部的昆曲班、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國藝曲社、中國傳媒大學的戲劇戲曲學社、北京師范大學的昆曲社等，也有固定時間組織校園的昆曲活動。

本來，小楊到上莊參加昆曲社活動，只是想見識一下。參加后卻發現他們學昆曲只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傳統文化修養，并沒有什么振興呀，發揚呀，他們平時習曲唱曲，并不與社會上其它昆曲團體往來。如此，這個曲社的氛圍就很單純，此種“三五知己，淺吟清唱”的舊日士大夫治游之樂正是小楊所想望的……

“拜師”為先，“入行”在后

要談論起近些年來的北京民間昆曲活動，除北京昆曲研習社與陶然曲社外，當然少不得要談到朱復先生和張衛東老師。

小楊曾經“長路迢迢”地從海淀以西跑到朝陽以東去聽朱先生的課，其實花在路上的時間比在課堂學習時間還長。朱復先生雖是業余昆曲愛好者，卻是“文革”后北京昆曲研習社復社時期的“元老”，前幾年還被中國傳媒大學請去開了昆曲選修課。朱先生的授課特點是不僅教唱，還要搞講座。一下午的課，前后是教唱曲，中間講昆曲、講京劇以及昆曲與高腔方面的研究心得，最精彩的是引導欣賞京昆方面的點評。他雖年逾六十，要是批評起昆曲現狀能像十六的小伙子那樣率真，不是義憤填膺怒滿胸襟，就是怒發沖冠張牙瞪目，聽了他課無論什么人都會感動。可是他教起曲來卻既細致又和藹，也很嚴格，不少學生聽了他的課都紛紛寫起了昆曲畢業論文。

小楊很可惜住處離中國傳媒大學太遠了，平時又要上班，不然非得跟著朱先生學下去不可。

張衛東老師少時與朱復先生一樣，都是出身于北京昆曲研習社，由昆曲名宿周銓庵開蒙拍曲，在曲社擔任過多年的社委，還一起張羅北京昆曲研習社的同期、傳習、演出等活動。在網絡上隨意搜索“張衛東”和“昆曲”這兩個關鍵詞，就會看到見諸于報道和博客里各種各樣的眾聲敘述：

“張先生來我們學校講課，回去打車還不讓我們送，至今都很歉意……”

“和張衛東老師相見已有幾次，但這是第一次聽他的課，我總覺得他很像田漢的《名優之死》里的劉振聲，一副心憂天下的樣子，是那種對自己的藝術盡心竭力的人，值得人尊敬！”

“張老師屬于昆曲的‘守舊派’，經常說繼承和保存也是一種發展……”

還有人這樣描繪張衛東老師：“他是一個多元身份的復雜的人：演員、曲家、昆曲的保守主義者、傳播者，還有老北京文化、旗人文化、道教音樂……這一身份的多元賦予了他某些迷人之處。”

說是演員，是北方昆曲劇院的正工老生，以《草詔》、《寫本》等戲聞名；說是曲家，他自幼在北京昆曲研習社向吳鴻邁、周銓庵等名家學唱昆曲，被朱家溍收作關門弟子；說是昆曲的保守主義者，其《正宗昆曲大廈將傾》一文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至今仍是讓人懷念的熱點話題，是對新創大制作昆劇的當頭棒喝；說是昆曲的傳播者，其十幾年如一日地在北京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師范大學等高校義務教曲、講座，在中央音音樂學院與中國音樂學院首創昆曲選修課，毅力及熱情自是令人贊嘆……

對于現今的昆曲，他被認定是“昆曲的保守主義者”，他提出的“正宗昆曲 ，大廈將傾”，不僅是對新創昆劇的批判之言，更是提出了“三五知己，淺吟清唱”這一回歸魏良輔時代的理想模式；“昆曲不是戲曲”之論，實則針對時下將昆曲簡化為“表演”藝術，而將昆曲提升到文化層次，擴大了昆曲的內涵。不僅如此，他還將其理念實踐于其昆曲表演和傳播中。

關于昆曲演員的自我修養，他曾提出“三臺說”，即“舞臺、曲臺和書臺”，既能表演，又能研究，還能寫作，這便是一個好演員的標準。如果再加上既能提出自己的觀點，又能通過其實踐將其理念予以傳播――“知行合一”，這便成就了昆曲界的一個“異數”。或許可以說，像朱復先生與張衛東老師這樣的昆曲傳播和實踐者，實際上正在“書寫”著一個個北京民間昆曲傳承的“傳奇”。

在“西山采蘋”昆曲社向張衛東老師學唱昆曲后，小楊的興趣慢慢也發生了變化。以前他最感興趣的是看戲與收藏昆曲資料，對大家名角如數家珍還喜歡與網友、曲友們高談闊論昆曲界的八卦逸聞。但是現在，他開始對昆曲演唱方面的實際學問發生有了濃厚興趣……

誰詮釋了“傳承人”？

以上便是在我身邊發生的真實的昆曲故事，前幾天在報紙和網絡上又看到有關昆曲傳承人名單公布。對此又聯想起自打昆曲成為聯合國首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這7年以來，人們對于所謂的“遺產”爭奪越來越激烈，劇團借助新編昆劇向文化部獲取資金，商人借助昆劇獲得商機，名家借助昆曲給自己臉上貼金，為商演做策劃、顧問，做代表進政協，實際的昆曲傳承卻往往被冷落。舉辦各種培訓班也是請當代名家們宣揚其獨創劇目，結果是沒有幾出經典存留，假昆曲、新昆曲也成為“遺產”，豈不知在民間也有著些許的行動。

有關“傳承人”的問題，目前在昆曲界還沒有什么爭論，或許昆曲界行內早就麻木不仁了――多少年來就光打著“繼承傳統”的幌子，實際上干的總是“創新”的事情。但不管你怎樣提意見，依然是我行我素，置若罔聞――可是其它劇種卻有人提出質疑，其中最大的爭議就是，到底誰有資格成為“傳承人”？譬如，著名小品演員趙本山成為東北“二人轉”的“傳承人”，其實，如果說趙本山是“二人轉”的名演員，肯定名至實歸。但是，說趙本山是“二人轉”這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這就名不副實了。如果趙本山是“傳承人”，那么還有那么多老藝人算什么呢？這完全是看名氣而不是看“傳承”。我們的世界“遺產”——昆曲，亦是如此。上榜的昆曲“傳承人”共有17人，除“倪傳鉞”為傳字輩碩果僅存的“百歲老人”外，其他都是各劇團名演員兼領導，底線標準必須是“梅花獎”獲得者。由此看出，昆曲“傳承人”的稱號，其實看重的是“人”而不是“傳承”，不知道漢字的意義今后是不是也會改變？

這是因為這次“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產生程序與以往各種榮譽稱號一樣，走的是由各單位申報、上級機關批準的程序。如此一來，就和以往各種官方榮譽一樣，變成了以政治地位和知名度為標準，而非以藝人所繼承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為標準，評上的自然也就是名演員兼領導了，而非真正身懷絕活的老藝人，還在為傳承昆曲做貢獻的老師們也就名落孫山了。在這種官方程序之下，“傳承”被挖空了內涵，失去了“傳承”本身的含義，僅僅變成了一個榮譽的“空殼”。

這種情況在我國也曾出現過，1962年時盛行“大拜師”活動，每個劇團都派年輕演員拜韓世昌、俞振飛等名家，報紙上也大肆宣傳，看起來儼然是一片盛況，似乎這些老前輩們的藝術都自有后來人了。幾十年過去了，除了留下一個名份，也沒傳承幾出戲。在這種動員之下，真正的昆曲傳承倒被遺忘了。如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重的是地位和資歷，而不是重藝術，那么“傳承人”最后還能傳承什么呢？

如果說官方的傳承活動雖然不乏善意，但由于體制問題和程序問題，實際上很難取得真正的效果，反而又一次證明了一句老話“昆曲在民間”。在北京的民間昆曲傳承活動中，除了在各個曲社、校園課堂上的學曲唱曲活動外，自由互動的網絡交流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式，近年來最典型的就是“豆瓣”網站上各種昆曲小組，而“豆瓣”上的昆曲小組上最近的熱點就是“探尋北方昆弋”活動。

在2008年元宵節的前一天，“豆瓣”的“在北京看昆劇”小組出現了一個帖子以及眾多的跟帖：

“明天有誰和我去霸縣采訪民間昆曲藝人？”

“和上次我們去高陽河西村一樣，一天可能回不來，且沒地方住，女生或者愛干凈的三思哦。”

“今天也沒想到明天去，那邊打電話說明天王疙嗒村彩排，人會比較齊，所以就明天去了。”

雖然因時間緊迫、響應者尚來不及聚集，但天南地北的關注者卻著實不少，“北方昆弋老藝人”頓時從被官方久已忽略的現象成為全國曲友間的熱點話題。之后幾天，關于這次采訪的親歷記及時“出籠”，錄音、視頻則出現在專門的視頻網站“土豆網”上，可供自由觀看和下載。這自然又形成新一輪的話題和討論。

在昆曲名列“聯合國口頭及非物質文化遺產”榜首之后，隨著“昆曲熱”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熱”，涌現出一批新的昆曲愛好者。這些昆曲愛好者――或者可命名為“非遺”后一代――較多的依賴或選擇網絡，網下學曲，網上交流，通過網絡探討各種關心的話題、評論演員藝事、組織活動，而“豆瓣”這種自由互動的網絡交流方式又賦予了他們能夠在短期內動員或推動某一話題的力量。或許在許多人看來，這些民間昆曲活動，和“傳承人”之類的官方活動相比，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但幾百年來，昆曲就是這樣存在著……

編輯/馮 嵐 ffee@vip.soh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