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正蝸居在家中無所事事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陌生的男音,略帶磁性。他報了名字,當然是筆名。我一下子驚喜,熱情提高了八度(請原諒我的市儈氣),原來是一個當下正在全國走紅的著名作家。這些年他的小說散文隨筆在全國的報刊上遍地開花,甚至時不時在被作家們視為“神圣殿堂”的純文學大刊上登臺亮相。尤其是去年他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得到了評論界的一致叫好,甚至被認為是最有希望得到下一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盡管他的聲望如日中天,可他的作品我一篇也沒看過。這一與我的偏見有關,我只看外國作品,不看中國作品:二與我的個性有關,我打心眼里拒絕男性作家(當然還是只限中國)。我逛書店的時候,看到了他的那本書,很精美的封面,看得出紙張質地良好,可我沒有去碰它。我在他面前仍然保持了一個女性作者(家)的高傲。前些年我并不是這樣,我也關注中國的男性作家,可讀過幾本(沒有讀完)和幾篇(勉強讀完)后,便不再讀了。如果允許我說句大話的話——除了曹雪芹和魯迅,中國的男性作家一律使我感到失望。無論評論家再如何評論,我對他們的書一概視而不見(順便說一句,我也不相信中國的評論界)。可現在畢竟他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而且說他就在我所在的這個城市,就在我的住所附近。更讓我驚奇的是,他竟說許多年前我們曾見過面,他是我的崇拜者。他提示我說我們見面是在一個筆會上,而且他還重點提示了一個細節是在筆會結束后離去的火車上我們曾一路同行。在站臺上,他還幫我掂過那只我隨身攜帶的拖輪皮箱。盡管他說得頭頭是道,可我的頭腦里還是一盆糊涂,沒一點幾印象。如此而已,我卻不能再冷若冰霜。我只得以虛假的熱情說,啊,啊,是有這么回事兒,我想起來了一一其實我一點都沒想起來。他說他是到另一個大城市去開筆會途經這里,專門下車來看我的。這就不能不使我感動——哪怕這感動隱藏著些許受寵若驚的成份。他說如果去你家里不方便咱們找一個地方見見面。讓一個還未完全辨別出身份的陌生男人來我家里當然不太“方便”,萬一引狼入室怎么辦?這些年從報紙上看到被人殺死在居室里的單身女青年(大都漂亮有錢)的案例多了,在這方面我不能不有所警惕和保持一個單身女貴族(如同別人說的那樣)應有的矜持。而我若要說不見就太不近人情太不夠意思何況我正百無聊賴得想要發瘋。我說了我住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約定在那里見面。
放下電話,我稍事化妝。畢竟去和一個男子約會,不可能不注意儀表。我是個女人,有著女人共有的虛榮。我再高傲,愛美之心比別的女人一點也不會少。在化妝和去咖啡館的路上,我努力從記憶的深潭里把他的形象打撈。我終于想起來了,那一年我是去那個城市開過一個筆會,一個小小說筆會。那時候我正在全國走紅,被評論家們列入“美女作家”的一群。盡管我并不像他們說的那么美,也不想加入美女作家隊伍,可他們還是把我視為美女作家。沒辦法,那是人家的事,那是人家的自由和權力,不是我愿不愿意所能左右的。我要說的是,畢竟我乘上了“美女作家”這輛文壇快車,開始大紅大紫。我那時自我感覺十分良好,佳作不斷。我是主要寫中短篇的,偶爾靈感一閃,隨手寫了兩個小小說,不想發表后竟被三家選刊選載,于是這個全國小小說筆會就邀請我來了。按我那時的名氣,我是根本不屑于這個“小”筆會的。我確實也不想參加這個筆會,只是我姑媽在那個小小說筆會召開的城市。所以我應邀去參加這個筆會不如說是借機看我姑媽。在那個全是小小說作家天下的會議上,我是個鶴立雞群的另類。我無心參加他們的討論和發言,那些浮淺的關于小小說的言論與我何益?不客氣地說,除了第一天的開幕式外,其余時間我都在逃會。我利用這段時間大逛那個城市的商場和私家小店。盡管這很浪費精力和時間,還有金錢,可沒辦法,愛逛街是女孩子的天性。在這方面我和其他女孩子一樣都樂此不疲。我跑了很遠的路在一家專買藏飾品的小店里買了一根銀制的藏式項鏈,沉甸甸的,挺重。串飾的造型和圖案帶著濃厚的宗教色彩。我很滿意,不惜巨資把它買了下來。那是那次會議上我惟一的收獲。白天逛街,晚上就很累。所以我一再拒絕了主辦方要我參加晚會娛樂的邀請。對那類晚會我已經失去了熱情,無非是唱歌跳舞,沒多大意思。我只想呆在我的房間里,洗完澡,就寫會兒稿子。那臺兩萬多塊錢的東芝筆記本電腦我隨身攜帶。它不僅使我寫作方便,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了我那樣級別的女作家的身份象征。當然,在那電腦還未普及的年代,我就擁有一臺令人眼羨的筆記本電腦身份象征是次要的,主要的還是為了方便寫稿。可是我晚上的寫作并不順利,不斷被敲門聲所打斷。因為我畢竟是那次會議上的一顥最耀眼的明星,一個不可多得的亮點。那些“小”作家(者)們對我的名字也早如雷貫耳,盡管他們在白天的會議上看不到我,卻在晚上千方百計地想找到我,祈望從我這里得到點幾什么,討到點兒寫作的真“經”。我能跟他們說點兒什么呢?就像井蛙和天鵝對話,差得太遠。我的名氣讓我對他們的姿態完全是居高臨下。那些男作者來了后搭訕幾句幾,見我嗯嗯啊啊地只管低頭打稿,就會十分無趣地走了。只有一些女作者來了,我才會略顯熱情。因為女作者來總是先欣賞我的衣著打扮,我就會和他們就服飾問題討論一番。于是我冷清的房間里就會充滿了熱烈。其中一個女作者對我買的那只藏鏈非常喜歡,摸看著愛不釋手,嘖嘖稱羨。如果不是我的最愛幾乎就要送給她了。是的,一個人獲得了自己心愛東西的那份兒喜悅總是愿意和別人一同分享。我們因此成了好朋友,通了好幾年的信。關于許多年前的那次筆會我所能記起的只有這些。那些晚間到我房間里去“騷擾”的男子們有他嗎?而在站臺上幫我拎箱子的男士也大有人在,一時間我仍憶不起是哪個他。
可當我趕到咖啡館一看到他時,馬上就想起來了。不錯,是他!是有這么回事兒。雖然我那時不關注一個小作者的名字,可由于在站臺上發生的故事,他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我不知他的名字,不知他就是他才回想不起。那是在那個小小說筆會結束后,我要趕到西部的一個城市里接著開筆會。那個筆會要比這個筆會“大”得多,有許多文壇泰斗名流參加。會議的主辦者點了名要我一定去,還要我在會議上作重點發言。我那時有多忙啊!只要我愿意。幾乎天天都有會開。而他的家也是在西邊的一個城市里。不是我要去的這個城市,比我要去的這個城市要小和近得多的城市。同往西邊,就正好同車而行。并不是商量好的,那時可以說我還沒有正式“認識”他,不可能和他結伴。是在站臺上不期而遇的。其實那時我姑媽姑父已把我送到了站臺上。我和他們揮了手,道了再見,看到他們消失在出站的地道口才轉身向車廂走去。當我向車廂走去時才發現原來往我的車廂去還有長長的一段距離。因為我站在車頭的地方,而我的車箱號表明是在車尾。這沒什么,我拉著行李箱往長長的車身后走就是了。這是趟始發車,提前進站,離開的時間還早,用不著驚慌失措。我抽開拉桿,拉著那只可謂巨大的皮箱往車后方走。我步調輕松,邁著鹿樣的長腿,蹦蹦跳跳。我知道我這樣的走姿很美,蘊含著那種叫青春活力的東西,能獲得很多人——尤其男人的目光。我也為我擁有那樣一雙細長的美腿而驕傲,正是這雙腿讓我有了無可挑剔的魔鬼身材。我想,我正是因為擁有了這雙好腿才被那些以男人為主力的評論界劃進了美女作家隊伍的。其實以我的寫作實力,我是不愿與她們為伍的。畢竟在男人眼里的美女作家多多少少都帶有那么一點兒曖昧不明的色彩。這當然是閑話,不說也罷。我要說的是那天我在火車站臺上拉著皮箱往后車廂走的時候并不能像往常那樣蹦跳得起來,因為我身后拖著一個沉重的皮箱。而我昂首挺胸長發飄逸的走姿卻是一慣的。可正是那令人為之驕傲的走姿讓我差點兒吃了大虧。那是在我正興沖沖的行走間,突然被什么東西狠狠地絆了一下。事后知道那是一塊撬起了一邊的地板磚“作”的案(由此可見這個位于中部尚不發達的城市之素質之差)。如前所述,我不習慣低頭看路,所以被這家伙狠狠地“治”了一下。剎時間我的身體失去平衡,下面截然受阻的反作用力使我猛往前沖。我急忙緊跑幾步,可仍然不能控制大幅度前傾的上體。就在眼看就要栽倒在地的關鍵時刻,我們平時只有在電影電視里看到的英雄救美的鏡頭出現了,他適時地拽住了我的胳膊,拉回了我失控的前沖。把我的身體扶正后,他還說了句兒對不起,小心點兒,路不好走。他這樣說的時候,臉還有些局促地微微發紅,仿佛他辦了什么不該辦的事情。我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英雄”原來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男人。我不知道他是正巧碰上了還是一直就走在我的身后?我猜想是后一種。我猜想他早就“盯”上我了,一直悄悄地跟在身后。我甚至能想到他一邊跟在我后面悄悄地走,一邊欣賞我優美得令男人心醉的身姿(我可以毫不知羞地說,我的后身比前面更好看)。我還能猜想得到他的目光不僅僅停留在我鹿樣蹦跳的細腿和柔軟的腰肢上,更多地停留在我長長的脖頸上——我的脖頸也是被那些文壇的臭男人們反復贊美的熱點部位(故意走在后面偷看人家女孩子的脖頸,這樣的男人也真夠戧,哼!)。只有這樣,美人落難,他才能有機會“適時”扮演英雄角色。不管怎樣,我得感謝他。可想而知,如果不是他“奮不顧身”地沖鋒在前,我肯定跌倒。一個文壇公認的大美人重重地跌倒在萬人矚目的骯臟冰冷并且梆硬的站臺上,那該是一副怎樣的狼狽相?我的高傲和自尊將會受到多么大的傷害!我向他道了謝謝,轉身要走,他卻抓住了我的皮箱拉桿不放,讓我來吧?雖是商量的口氣,可動作卻是堅定不移地從我手中拿下。我只得謝謝以示認可,再次給了他一個為“美”服務的機會。這一次我們倒換了位置,是他拉著皮箱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看了。說實在話,跟在后面看他遠沒有他跟在后面看我那么養眼。如果不送他一個“武大郎后代”之評語就已是高開貴口了。然我可以不看他,可不能不看我的皮箱。我的皮箱里不僅有我眾多的時裝,更有那臺寶貝的筆記本電腦。皮箱每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劇烈地跳蕩一次我的心里就會產生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只能這樣說,這不怨他,而是怨這站臺。他的素質不低,可這城市的素質太低了,低得連站臺上的地板磚都鋪不平。不僅如此,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臺階和小硌楞。看來這站臺是劣質工程,不知又是哪個貪官吃了回扣的結果。在又一次皮箱的劇烈跳蕩之后,我忍不住說你慢點兒。他聽見了,回過頭來,臉又是紅紅地一笑,里面包含著無限的歉意,仿佛讓皮箱這么顛簸是他的過錯,他早就不該這么拉著走了。這一次他沒有再跟我商量,而是自作主張地將箱子立起,把拉桿攛回,彎腰摳住箱底。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干什么,一用勁兒,眨眼間已經把箱子扛在肩上了。我哎哎地在后面吆喝著,你怎么能這樣?他卻不管不顧大步流星地前頭走了。我只有一溜小跑在后面追他。我不是迫他,而是追我的箱子,我怕他把我的箱子背著跑得沒了影兒。我的箱子里不僅有眾多價值昂貴的時裝和那臺兩萬多塊錢的筆記本電腦,更有那百萬字堪稱無價之寶的文稿。那一刻他走得那么快,我幾乎有點兒跟不上他,我真怕是遇上了假裝做好事的偷兒。火車站這地方經常上演這“美麗”的悲劇。事實證明,我多么小心眼兒,我多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并沒有背跑我的皮箱,而是把它背到了我要坐的車廂上。找到座號,放下箱子,他已是大汗淋漓。這一回我真得千恩萬謝了,我一連串說了好幾個謝謝。因為我除了用謝謝表示我的感謝外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他了。如果他接受,我真想掏幾個搬運費給他。而我怕若真的那樣會對他造成心理傷害,看得出他不是那種唯利是圖之人。這樣,在我說了幾個謝謝之后,他笑著回了句兒幽默,謝什么,這是我應該做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雷鋒在幫了一位大媽后說的話。他這么一說,當即就叫我想起了被人們遺忘許久的雷鋒,就又接一句兒,我今天真是遇上活雷鋒了。誰知他對我這句評價似有不滿地大聲反駁,什么活雷鋒,咱們不是會友嘛!會友!?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笑了,笑得很憨厚,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不是在一起剛開了幾天會?我也是坐這趟車回家的。哦,我說,我說怎么這么面熟呢?原來剛開過會。只是你知道,我沒去過幾次會場,開了一趟會,和大家都沒混熟。我還去過你的房間里兩次呢?他提醒我。啊呀——原來是你!這一回我徹底想起來了,他是去過我房間兩次,一次是和其他人一起去的,那次他沒說話,都是別人說話,他只偶爾地傻笑。第二次他來時,我房間里沒人,我盤腿坐在床上打電腦。他探頭探腦地進來,問寫稿子哪?我說啊。他又說打擾你了吧?我說沒事兒。可我心里卻說既然知道打擾了還來做什么?或者既然知道打擾了就快點走吧?可他卻厚著臉,磨磨蹭蹭地,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問他你有什么事兒嗎?他說沒什么事兒,想和你聊聊。我說想聊什么?他說想聊聊你是怎么寫作的?我說你看到了,就是這樣寫作的。我在電腦鍵盤上打出一串噼哩啪啦,仍沒正眼瞧他一眼。他看我無心和他說話,有些尷尬,可就這樣走掉又于心不甘。默了一會兒,他又怯怯地說我能看你一會兒寫作嗎?我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給我的印象這個男人不僅貌不驚人,而且還有點兒傻乎乎的。雖然傻乎乎的,卻不討厭,甚至還有幾分可愛。我想逗逗他,不然一個人還真有點兒寂寞。我早已煅煉出了一心可以二用的本領。我說好吧,你坐過來看吧。他就試探著坐到了我的床邊。他這個人很有點兒意思,開始離得遠,有四五尺的距離,那顯然看不見,就一點點地往我近前湊。三四尺,二三尺,一二尺,在離我還有一半尺的時候,他就不再往前湊了,再往前湊就有點撞入了禁區的危險。何況這樣的距離已經能夠看到我的電腦屏幕了,再靠近就沒有了正當理由。當然他要是居心不良,這樣的距離于我就非常危險。可我憑直感斷定他不是那樣的人。我之所以答應他可以坐在身后看我寫作,還有一個因素是想證明我的直感是否正確。這種自己跟自己打賭的游戲很有意思,有一種冒險的快感。我對此屢試不爽,而且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的試驗都證明了我的直感正確。這次亦然,他果然沒有再動,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那近在咫尺的距離。只是為了更清楚地看到我的電腦屏幕他向后作了稍稍的移動。我繼續敲擊著電腦鍵盤,仿佛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事實上我在心里仍有些許揮之不去的小小緊張,雖然我敢百分之九十九地斷定他不是那種色狼,可如果他在那百分之一之內呢?那樣我讓他這么近距離地坐在我身邊就太過危險。如果他突然發“難”,我肯定束手就擒,反抗不及。所以我一邊打著電腦,一邊用眼睛的余光不時的巡掃,一旦發現他有什么異常舉動,我立馬采取應急措,防患于未然。不出所料,我用眼睛余光偵察到的情況表明,他有時并沒有看我的電腦熒屏,而是在看我的脖頸。前面說過,我的脖頸很好,光滑圓潤,白皙透明,仿佛一段玉瓷鑄成,不少男作家都公開向我承認愛上了我的脖頸。所以他偷看我的脖頸也在情理之中。對于女人來說,有美讓大家——尤其是男人欣賞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情。我從不拒絕向我脖頸射來的一圈亂箭似的目光,它只會提高我心理自信和皮膚光亮而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果然我很安全,除了他目光略有越軌外身體沒有任何出格之舉。五分鐘?十分鐘?抑或半個小時?他就這樣看了一會兒后起身告辭了。離去前他自言自語地贊美,真好!只是我沒弄明白他是贊美我寫得真好,還是我脖頸真好。一時間,我憶起了這一切。無論如何,我得表示由衷地感謝。就沖著他這身淋漓的大汗,我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做出離譜的傲慢。我拿出一包精美的甜點,拈起一塊給他。他擺手說他不習慣吃甜點,而我不由分說放到了他手上。他只得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地輕咬,像極了一個溫柔女子。看著他那樣的神態,我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他的臉立即紅了,說你笑什么?我說不笑什么。他說你一定笑我吃相難看?我說不,正相反,你的吃相看上去很美。可是,他卻停止了吃甜點,我由衷的贊美可能在他看來過于虛假,虛假得近似于嘲諷。這樣,我們之間就出現了短暫的尷尬。事實上我們也確實沒有話說。一個小作者,一個小小說作者,和我對話,似乎級別不夠。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和感恩無關。為了打破這難堪的沉默,我打開了皮箱,拿出了那寶貝筆記本電腦,放在小茶桌上,打開來寫稿。我那時確實狀態很好,每天有多得寫不完的素材,創作欲望如日中天。我很快進入寫作情景,手指敲出一連串像芭蕾舞演員那樣輕盈優美的句子。大概也是不想打擾我的如入無人之境,他坐在對面呆呆地看著我寫作一言不發,狀若癡兒。我能感覺到在很多時候他的目光之燈照射在我的臉上,好像要在上面找到什么遺失的內容。時間就這么在我們的無言相對(而我是在對著電腦)中過去,他的城市很快到了,只不過兩個小時的火車距離。他起身下車,向我道再見。我看到他的右手微微地抬了抬,卻終究沒有抬得起來。我猜想他是想和我握手,卻沒有那樣的勇氣,怕我拒絕。其實只要他伸出手來,我不會拒絕,就沖他為我出大力,流大汗上我也不會拒絕。再說我的手也沒有那樣金貴,像過去的皇妃一樣誰也碰摸不得,看病也得扯一根紅繩讓太醫號脈。他沒伸出手,我也就沒有伸出手,我還得保持我一個美女作家的高傲和矜持。他說再見!我說再見。其實誰都知道,很多人在道了再見后就再也勿須再見,也不想再見。再見只不過是一種慣常告別的語言符號。
可是,怎么也沒想到,我們真的就再見了。現在,他就坐在我對面。或者說我就坐在他的對面。我們又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坐在一起竟是許多年以后,以后得恍若隔世。這個咖啡館是我常來的地方,環境很好。綠色的格子臺布,精巧的白條藤椅,格調清雅。背景音樂是克萊德曼金色鋼琴《秋日的私語》。我特別喜歡這首曲子,覺得貝多芬真是偉大極了,竟能寫出如此美妙的音樂。每當聽到克萊德曼用他那修長的手指敲出這如清溪流水似的聲響時,我的面前總能幻化出那樣一幅美得令人怦然心動的畫面:一對戀人——那一定是英格蘭的貴族紳士或俄羅斯的名媛淑女,像安娜和渥淪斯基一樣超凡脫俗,他們臂挽臂地漫步在英格蘭的鄉間牧場或莫斯科郊外的森林里。那是深秋時節,地上落滿了金黃色的葉片,踏上去像鋪著一層松軟的地毯。燦爛而明凈的陽光透過林間的隙縫,灑落在他們身上,使他們身上也閃跳著金色的斑點。森林里散發著濃郁的樹脂香氣,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在枝頭歡快地鳴唱,像是在為他們吟誦贊美詩篇。他們就那樣依偎著緩緩踱步,喁喁私語。他們開始低聲地說著什么,漸漸地聲音高了起來,似乎是為什么問題發生了爭執,須臾,聲音又慢慢地低了下去,好像就不同的看法達成了共識。就這樣,他們漸行漸遠,美好的身影消失在了密林深處……我每聽這樣的音樂,就會被那輕柔浪漫的旋律所震撼,被那優美的畫面所感動。我經常到這家咖啡館里來,獨自消磨并不孤獨的時間。通常地,我要一杯葡萄咖啡(加一點兒葡萄酒的咖啡,別有風味兒),輕輕啜飲,聆聽音樂。有時我一邊聽一邊看書,有時我會在布面抄上寫下靈感突至的只言片語。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像海明威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在巴黎圣米歇爾林蔭大道上一家咖啡館里寫作時那樣感覺良好。我在這個咖啡館里一消磨就是一個下午,甚至續到晚上。因為我是這里的常客,老板對我格外照顧,不僅咖啡只收半價,而且只要我一來,他就給我放《秋日的私語》,他知道我愛聽這首樂曲。而今,我又一次來到這家咖啡館,又一次坐在我所熟悉的白條藤椅上,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不是一只孤獨的蝴蝶,他就是坐在我對面的蜻蜓。歲月真是一個偉大的雕塑師,他看上去和印象中的許多年前大不相同,有一種成熟的沉穩和厚重,像極了童安格。在這里有必要說明的是,我非常喜歡童安格。無論他人怎樣評價,我都認為童安格是一個偉大的歌手。這也許是我的一己之見,我并不需要眾人的認同。我有一盤童安格的金曲磁帶,百聽不厭。童安格自己作詞自己作曲自己演唱的歌,都帶著那么一點經歷了世事滄桑的悲涼感。童安格的歌是有深度的歌,有思想的歌,有文學意味的歌。他的歌得不到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們的青睞,不能像周杰倫一樣走“紅”,一點都不奇怪。他是寫給“我們”的歌,是寫給我們這些“過來人”的歌。他的歌讓我們悲傷,讓我們落淚,讓我們陷入對往事長久的回想中不能自拔,讓我們在幽幽的傷感中得到長久的境界提升和美感享受。尤其是他的那首《愛與哀愁》每每都讓我聽得幾欲落淚,那種悲傷中蘊含的悲壯,常常讓我感動得不能自己。時間一長,這首歌竟成了我治愈孤寂的良藥和重振信心的引擎。如果有機會,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見到這位來自寶島臺灣的老兄,我會和他做好哥們。如今,他就坐在我對面,讓我感到心誠則靈的神奇效應。可是,我面對的不是神話故事,不是電視里的現代卡通。我清醒地知道,他當然不是童安格,而是像童安格。難道他是童安格派來的使者?而且一說起童安格他比我還要興奮。他說許多年前他買的一盤童安格的磁帶幾乎天天都聽,就連出差開會他也常常帶在身邊。他說如果把他也算作一個追星族的話,他惟一追的星就是童安格。他說他從來沒見過童安格,不事張揚的童安格很少出現在大陸的文藝晚會上。直到前不久他才在一部電視劇里看到了童安格,竟和他無數次想象的一模一樣,不算太高的身體,沉穩而厚重的臉型,濃濃的眉毛,略帶憂郁的眼睛。他說只有他才會有那種獨特的略嫌沙啞的男中音,只有他才能唱出那樣蒼涼中蘊藏著深刻的歌聲。我們對童安格的喜愛和對他的歌的理解感受達到了驚人的一致,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這讓我既高興又喪氣。高興的是我終于遇上了第二個和我一樣欣賞童安格和他的歌的人,我當然希望我喜歡的東西讓更多的人也喜歡,喪氣的是也由此失去了我對童安格獨一無二的喜愛。我沒想到我們的話題竟是和我們毫不相干的童安格開始的,是由我對他像童安格的由衷贊美開始的。他當然對我說他像童安格的贊譽受之若驚,不敢接受。可卻能看得出他內心深處溢流出來的悄悄得意。我毫不掩飾地說,如果能見到童安格我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他,而不管他是否愿不愿意。他微笑著,表示對我的話認同和理解。我沒有說我會不會愛上像極了童安格的他。看得出我們都極力回避這一點。就像博爾赫斯在他那篇著名的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里說的一句話那樣,謎底是“棋”的謎面最不能說的那個字是什么?答案正是“棋”字——事實上,我們的話題由童安格開始很快就轉入了文學。我們畢竟是搞文學的人,喜歡的是小說,而沒有童安格那樣的音樂天賦和美妙歌喉。我們不能一晚上老是談論童安格。很自然的我們談起了我們之間的事情,談起了許多年前的那次筆會,和筆會之后車站英雄救美的傳奇故事。他說他那時不知有多么崇拜我;他說他幾乎讀了我發表的一切小說,他說他那段時間一拿到那本被譽為“神圣殿堂”的雜志就先翻看目錄,一看到有我的名字就翻到作品如饑似渴地閱讀,他說他讀我的小說如飲甘怡,說他從來沒有讀過那樣優美的小說;他說他雖然如此崇拜我卻從沒敢奢望能見到我,因為那就像月亮要見太陽,山溝里的老農想見到毛主席一樣;他說他做夢也沒想到在那個小小說筆會上見到了我,他沒想到我這個寫“大”小說的美女作家會出席那個“小”小說筆會;他說他一看見我心就怦怦亂跳,說我身上散發出的明星光芒烤得他不敢近前,只能遠遠地觀望。說吃飯時他雖然在另一桌卻食不甘味,目光不斷向我們這桌上梭巡,仿佛我們這一桌有他們桌上所沒有的特殊美味;他說他早已注意到我除了勉強參加完了開幕式后就再沒有參加其他的發言討論;他說晚上我回去后就成了他的寶貴時間,說他挖空心思要向我討教是想更近距離地接近,因為作為他心中的偶像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說當他第二次進入我的房間看到我的冷淡態度并不以為奇,因為我有那樣的資本和權力。說當時他是打定了主意哪怕冒著厚臉皮的罵名也不能輕言退出我的房間,那樣就會喪失哪怕多一秒和我在一起的機會,他說當我允許他坐在我身旁看我寫稿時,那十幾分鐘真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刻,說他在那十幾分鐘里心臟一直在快速跳動,甚至感到時時會從胸膛里蹦跳出來。說他確實在那十幾分鐘里沒有看清楚我在寫的什么,偶爾看上一句,知道仍然是我一貫靈感四溢的句子;他說他承認他在那十幾分鐘里更多地是將目光之手探在我的臉上和脖頸上輕輕撫摸,說他那時心里只充溢著崇敬和美好的感覺并無任何邪念,他說他之所以提前出局是因為心臟跳動過于強烈所致,他說不過在火車站臺上再次見到我完全是意外重逢,是上帝的絕妙安排,并非他有意為之,因為他并不知我什么時候走坐哪趟車,而且知道我所生活的城市和他所在的城市正是相反的方向,他說當他進站后在站臺上看到我在和姑媽姑父話別時感到仿佛是在夢中。說他遠遠地看著我們,待到我和姑媽告別轉身拉著箱子向車后走的時候,他就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于是就幸運地得到了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語言里充滿了機智和幽默。我嘩嘩地笑了,很久了,我還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我們當然還交流了文壇信息,探討了有關文學創作的種種話題。原來我們的藝術觀是那樣地相近。他說我這些年不寫了實在可惜。
他說我絕對是有才華的,要繼續寫作肯定比他強。我不知該怎樣對他說,我不知該怎樣對他說我這些年所過的混亂生活。心灰意懶之時,連死的心都有了。他的話使我重燃起了對寫作的信心和希望。我準備重振雄風,殺出生活的重圍,進入文學的天堂。總之,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多,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可是我們分明是許多年前就認識了的,可卻未曾相識。那時我正在全國走紅,而他卻沉寂著,現在他正在全國走紅,而我卻沉寂了。文壇就這么殘酷,生活就這么無情,時時處處充滿著陰差陽錯。
時間之船在我們不知不覺的交談中飛快劃過。我們談興正濃,可又不得不從咖啡館里出來。他還要抓緊時間趕到車站坐火車到東方一個大城開筆會。他有多忙啊!可許多年前這樣“忙”的是我而不是他。仿佛一切都錯了位,一切都又重新來過。他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很近的,幾分鐘就到了。他沒有勉強。坐進了出租車里。我們隔窗揮手再見。出租車滑行過去,很快消失在街口的拐角。我往回走的時候,突然感到渾身無力。他那像極了童安格的形象在我的頭腦里揮之不去。回想剛才的交談,我們是多么有共同語言啊!可為什么發現這一點是在許多年以后而不是在許多年以前?這一前一后,許多東西都在改變,大不一樣。失去的再難找得回來。因為在剛才的言談中我已知道他現在已有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而不是像我一樣一如既往地還是一個“單身貴族”。我不想回去,我不知道現在回到那個冷凄凄的家里能干什么?路過一個酒吧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拐了進去。我坐在高高的吧臺前要了兩大杯白葡萄酒,一口氣灌了進去。那種酸酸的甜甜的液體通過食管涼涼地流進胃里真舒服啊!我一氣又要了四大杯。當我搖搖晃晃地從滔吧里出來的時候,夜正暗得一塌糊涂。街上已基本見不到行人。偶爾有一輛小車風馳電掣地開過,紅紅的尾燈一下就亮到了很遠的地方。午夜時分,我像一頭來自北方的母狼,獨自行走在都市樓房的叢林中。我沒有意識到危險正悄悄降臨,幾乎是突然地,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一個流里流氣的男人,他迎面將我攔住,嘻皮笑臉地說,小姐,無家可歸了吧?跟我走吧,我那里有住處。我沒有慌亂。更沒有恐懼。我甚至有點兒小瞧那個相貌猥瑣的男人,竟然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的放聲大笑讓那個男人感到莫名其妙,當他再次仔細看我的時候,臉皮立馬扭曲成了驚慌失措,他的聲音像是被碌碡壓裂了的竹子,狼,狼——,他轉過身抱頭鼠竄,帶滾帶爬。
我鎮定自若地看著那個膽小鬼頃刻間消失不見。當我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才感到正如那流氓所說,真的是無“家”可歸。這時候,我臉上依然燃燒著細小的火苗,可冷風一吹,又分明覺出臉頰上有兩條冰涼的蟲子在爬。用手一抹,才知道在不知不覺中我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