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

1

天空萬里無云，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麥子已經收割完畢的田野里格外空曠，路旁的野草似乎也無法忍受這蒸烤和饑渴，她們低著頭、倦曲著身子，溝渠早就干涸了，犁耕過的土地也不再像以往那樣油光黑亮，而顯得有些脆弱和蒼白。

這是一個位于豫西南與湖北交界處的一個普通的村莊，它的名字叫荒坡。雖然村名叫荒坡，但這里卻并不荒涼，也沒有南邊鄰省的崗坡子，你單看那村莊內平整筆直的柏油路和路兩旁新建成的或正在建設中的小洋樓，就會相信我不是騙你。今年雖然老天爺給他們制造了點麻煩，但我知道，他們憑借自己的勤勞和智慧照樣能獲豐收。因為我就是這個莊子里長大的。

外號“老千家兒”的仁和爺正坐在家里數鈔票，心里默算著今年小麥的產量和收益。他家四世同堂共十二口人——付道老爺、仁和爺老兩口、兒子兒媳、孫子孫女，近十六畝地，全部種了小麥，賣掉的再加上留下的口糧，畝產還能頂個九百來斤。雖然今年的麥子從播種到收割基本上沒下一場透墑雨，但他和兒子建國在麥苗出土后、今年起春、麥揚花期間用水泵共澆了三遍，種子也是政府推廣的好種子。噢!還有政府發給的每畝十元的種糧補貼，聽說今年政府發給的種糧補助每畝撮到了四十多元。也算是豐收了，就是麥子收割時遇到了點小麻煩。

原來，今年天旱，別人家的小麥一般都是澆個一兩遍，仁和爺澆了三遍，這樣，小麥是不受虧，就是成熟得晚了幾天。事情也就出在這幾天上，從收割機進田開始割麥到全村的麥子收割完畢也就是兩三天的時間。于是，等到仁和爺家的麥子要割了，人家收割機基本上已經往北攆麥子去了，那大鐵牛多厲害，一天能割多少地，為主人拽多少錢。哪個等你那十幾畝地?動鐮割?想也別想，兒媳每天要到鎮上的紗廠里上班，兒子組織了個建筑隊，領著一班人，每天忙得不得了，特別是前年村里修通了柏油路，人們瘋了似的往路邊擠，建筑隊的工價一天開到二三十元一天都招不來人，老伴要帶孫子孫女，別說付道老爺，就是仁和爺自己也有好幾年沒摸鐮了。最后，好不容易從路上攔了個割麥機，但人家就是不肯來，后來還是建國去說：“有耽誤這個功夫，麥子也割完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不還價，你要多少咱給多少!”“一畝五十，行了行，不行拉倒，再纏我可要打110了。”“中。”就這樣，一畝地硬是比人家多掏二十元。

“不過，要再想想今年這天氣，畝產能達到九百多斤，多花倆也值了!”仁和爺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陽光從窗戶照了進來。“照這樣旱下去，這小秋咋種!”“老干家兒”的眉頭又擰在了一起。

晚上，電視上說，江蘇太湖藍藻爆發，危及無錫，市的飲用水安全。

仁和爺笑著說：“這城市還是不如農村好。城里人用自來水，咱用水壓井，不過，他們喝的是河水、湖水，咱喝的卻是地下水。”

2

在炎炎夏日，能見到一股清涼的泉水，即使不能去喝去洗，單是想想那水滑過喉嚨、澆到臉上的感覺，給人也是一種享受。

此刻，在荒坡村的田野上機聲隆隆，一個個拖拉機頭加抽水泵或拖拉機頭加發電機加潛水泵的組合正使一股股這樣清涼的“泉水”從井里來外冒呢。每一眼井都在冒!你可以盡情地喝，也可以盡情地洗。但，鄉親們從那一股股水流中看到的卻是豐收的希望，他們也許正享受著想象中的秋季豐收的景象吧!

抽水澆地種小秋作物，是誰帶的頭似乎無關緊要，季節不等人啊!但只要田野里機器一響，那怕只有一臺，村里的女人們就坐不住了，生怕落后似的，開始在男人面前一遍遍地嘟嚷、催促：“你看人家誰誰誰就是鉆機(鉆機，南陽方言，聰明，善于抓準機會的意思)，哪像你，明天別去干了，咱也澆。”男人們其實也沒閑著，他們大多利用農閑時間在建筑隊、灰沙磚廠、家具廠等那些本村或十里八鄉的能人辦的小廠子里干活，農忙就停，農閑就干，誰有事打個招呼就可以耽誤一天，工錢按天結算。雖然這些能人大多已不種地了，但他的雇工卻都種有地。于是，男人們就打電話：“我的秋莊稼到現在還沒種上，想耽誤兩天安種安種，你弟妹也老是嘟囔。”“中中!剛才張三李四也說了，咱就停幾天，安種安種莊稼。不過，忙完了你抓緊過來啊!”就這樣，第二天，甚至是有人連夜就把抽水泵架到了井上。

天旱的時間太長了，在機器的轟鳴中，地下水的水位在急劇下降，兩天后，“抽水泵組合”就退出了“樂隊”，只有“潛水泵組合”還在演奏。三天、四天，到第五天，村里的水壓井就不出水了。不過，不要緊，這樣的事情又不是今年才發生。村里已經把一臺潛水泵架到了離村子較近的一眼深水井里，我的鄉親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吃這樣的自來水了。

這天晚上，電視上說，繼太湖暴發藍藻危機之后，又有滇池和巢湖相繼暴發藍藻危機。

仁和爺說：“湖里應該多養魚，特別是草魚，它最愛吃這個東西。”

夏日的雨，來的快，下的猛，去的也疾。

荒坡終于落雨了，而且一下就是六個多小時，市里氣象臺說這一場雨足足下了300多毫米，有效地緩解了持續的旱情。

雨下了，雨又住了，但天上厚厚的烏云卻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第二天又下了三四個鐘頭，第三天、第四天……

第二天落完雨后，仁和爺就跑到地里，他折下一根樹枝，這兒搗搗，那兒搗搗，在確認墑情之后，就背著肥料下地了。第四天，仁和爺拎著鐵锨下地改水了。第七天，溝滿河平。雨卻還在不歇勁兒地下，莊稼地里的改水溝里出現了積水。

這天晚上，電視上說，連日降雨，致使洞庭湖水位上漲，把上億只田鼠攆到了河堤上，為了保護莊稼，當地的人們開展了人鼠大戰。

仁和爺說：“那里的人要發財了。”

老伴說：“凈胡球說。看看地里的水，今年秋季怕是完了。”

“怕球!還能把天下塌!”接著，仁和爺又故作高深地說，“你不知道，從廣東打工回來的人都說南方人愛吃老鼠肉，幾十塊錢一斤哩!你說要是把這個東西想法整過去，還能不發?”

3

夏日里，一場清涼的雨是讓人爽快和愉悅的，然而如果下出了秋雨的綿長，連續半個月不見太陽，天上永遠密布著成堆的烏云，那就是另外一種感覺了。

這一年夏天的荒坡就是這個樣子，莊稼是沒有辦法了，因為雨還在下，而且就沒有停的意思，村內一些處于低洼處的鄉親的家里先是發潮，接著是進水。土坯房只有一座，是村里的五保老人清朝爺住著的。又是女人們最先開始嘮叨：“讓你早點蓋早點蓋，你就是不聽，倉里的糧食都霉了，啥東西都長毛了，我看你咋辦!看看，要不是你不聽我的，咱的房子不也起來了，耽誤到這陣兒，就算不說這連陰雨，你說這磚頭漲了多少，鋼筋漲了多少，樓板漲了多少……”

政府行動了，村里行動了。其實，政府和村里早就開始行動了，群眾平時為出入方便而墊平的溝渠，大型挖掘機不是早就把它們復通了嗎?鎮村干部不是已經往有的農戶家里跑過好多次嗎?發動他們往學校、村部搬，但是左說右說，他們就是不聽。現在，沒辦法了，才同意搬。清朝爺的兩間土坯房給雨水泡塌了，但他早就搬到村部住去了。

這天晚上，電視上說，連日降雨致使淮河流域水位猛漲，又是開閘泄洪，又是轉移安置群眾什么的。

建國媽說：“咱這兒沒事吧?”

仁和爺說：“你沒聽老人們說，南陽的地形就像個鍋，咱挨著湖北的崗坡子，在鍋沿上，就是這把個鍋灌滿了，也淹不著咱。”

火辣辣的太陽驅散烏云，重新照耀到荒坡，是在八月上旬。人們重新到田地里忙碌，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芝麻是不行了!”

“芝麻就是早就完了，看來只有包谷和棉花有點希望了。”

“地勢高的地塊恐怕還行，洼地里的包谷、棉花都黃得不成樣子了。”

“花生咋樣?”

“花生也不行，看著肥實實的，只有秧沒有果，開花，那雨正下得猛，打落了。”

“政府來的張技術員不是說花生沒事嗎?”

“那是春花生，咱這兒大部分都是茬花生。”

“說是白沙鎮的人們大多不種麥，都種春花生，這下，人家可對著了。”

“聽說人家種一季兒春花生，就抵咱秋麥兩季兒的收益哩!”

“現在的政策就是好!鄉政府昨天還給村里受災黨員、優撫對象、五保戶、受災嚴重戶送了面粉跟慰問金哩!”剛跑到地里的人也忍不住加入了討論。

“就是!不過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不能這樣說，有個心意就行，你沒看電視上說全國受災面積有多大!咱大不了就是秋季少收點。”

日子在一天天地過去，眼看薅棉花的時間到了，可看著棉花上才長成的嫩油油的花桃，人們又舍不得，不薅吧，地整不出來，麥就種不上。

這天，人們看見仁和爺在沒有薅過的棉花地里犁地，他先把肥料順著花壟撒下，再用牛小心地把壟里的土犁起來。

“老干家兒，你又在整啥新花樣，棉花不薅能犁吧?”村會計外號老會計的拎著棉花撅子站在地頭問。

仁和爺邊扶著犁往地頭趕邊說：“能犁，不過今年犁地種麥不能用車，只能用牛。”

到地頭后，仁和爺扎好犁，掏出煙，點著，兩人便蹲在地頭聊了起來。仁和爺說了，“不薅棉花。就先把肥料撒在壟里，再用牛慢慢地犁。耙，時令一到咱就種麥，還用牛，不過得用以前的三條腿老耬耩，這樣，耩出來，一是麥壟寬，再就是不傷棉花。”

“這個整法，那明年小秋種啥?”

“不種小秋，種春花生。我專門到白沙鎮去了趟，人家種春花生有只種一季兒的，也有種兩季的。要種兩季兒，就是要把麥壟留寬一點，在來年清明后，墑情合適的情況下，就直接在麥壟里套種花生。”

“那時小麥都起身了，那得糟蹋多少小麥?”

“沒事。在獨腿耬上綁兩根竹竿，在耬前面把兩桿竹竿頭和耬綁在一起，竹桿那兩頭分別綁在扶耬人的身子兩邊，不就把麥子分開了。這樣，麥子雖然是少收點，不遺，這樣就既保住了棉花，還能種春花生。我數了數，這些棉桃到時候不說全成，成個五六成，還能收個二三百斤沒問題。那一畝棉花能賣多少錢?現在籽棉就漲到三塊八一斤了!春花生的產量是多少，一畝一般都是一千來斤，一斤兩塊多哩!反過來，你拿橛子把棉花一薅，小桃全完了，指望那幾個老桃，一畝地能收個五六十斤就不錯了。”

“割麥時花生有影響嗎?”

“花生出苗后，由于有麥在糊著，長不到那里去。再說花生的果在地下，壓一下問題不大。要在長勢好，大不了把麥茬留高一點，沒問題了。”

“噢!麥套花生的小麥還必須把壟留寬一點。”沉思之后，老會計頓悟似的說，“就是正常年份的棉花，一畝地也就是收個幾百千把元，這樣算下來，今年還算是個豐收年。我現在就回去到黨員干部遠程教育網上去查查，向專家咨詢咨詢，可行的話，得趕緊開廣播會推廣這個種法，節令在那兒放著呢!別誰個等不及，把棉花一薅，那損失可就大了!”

一個多月后，在荒坡的田野上就出現了麥、棉花共生的景象，一溜溜剛從土里鉆出來的嫩綠的麥苗，生機盎然；一行行棉花吐著雪白的棉絮，他們的枝干雖飽經滄桑，卻依然挺拔，像四十多歲的仁和爺一樣，顯示出成熟男人的沉穩與堅毅。

這一年，對于中國大地上許多地方的人們來說，是一直在圍繞著水進行抗爭的一年；對于荒坡村的鄉親們來說，是揪心的一年；對于鄉親們像寶貝一樣經營著的莊稼來說，是多災多難的一年；是鄉親們經歷過失望與希望的煎熬，并最終獲得了豐收的一年。在歷史的長河中，這一年是很平常的一年，又是不平常的一年。

我要記住這一年，我的記錄著鄉親們勤勞與智慧的《豐收》這一年發表了，這一年就是二00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