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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愛情

2008-01-01 00:00:00
躬耕 2008年3期

1

我的父母為人處事因循守舊,但在我和小玲的關系上,他們卻異乎尋常地開明。每當小玲來的時候,母親就拉著父親去街道上散步。我當然明白母親的用意與苦心,她是想把這狹小的房子留給兒子。母親暗示我趕快和小玲發生那種事情,她固執地認為,如果小玲和我上了床,那么我們的關系肯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母親和父親散步一回來,她就心急火燎地問我進展到底怎么樣,有沒有……我的答案模楞兩可,使她很不高興。父親勸她,他們的事,你急啥,有本事你去。母親笑著在父親胳膊上打了一巴掌,說,死老頭子,你也盡說不正經的話。我姐已經出嫁,他們沒有啥可操的心,現在只關注我和小玲之間關系的進展。

高中畢業那年,我和小玲都沒有參加高考!但原因截然不同。我是那種偏科的人。數學特別得好,語文和英語一塌糊涂。我拒絕復讀。兩年以后成了一名新華電機廠的維修鉗工。小玲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但是畢業時卻突然沒有參加高考。她的家人和她自己都說是突然生病耽誤了考試。并且她和我一樣拒絕再次復讀。小玲在家歇了半年,第二年春天去亞細亞商場當了營業員。

我是和一幫技校同學逛亞細亞時偶然遇上小玲的。她喊,劉小軍。我尋聲東張西望,一時找不到喊我的人。小玲忍不住隔著柜臺捅我一下。我這才發現眼前打扮得空姐一樣的營業員竟是小玲。小玲一點也不見外,寒暄幾句后說,你等我下班,我請你吃飯。我想都沒有想就點了點頭。

下班的時候,小玲和一個女孩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才向我走來。我問她那女孩是誰。她說,蘇葉,一個要好的同事。她推著自行車,先到對面沿街擺放的書攤上,買了一本張愛玲小說寒。她愛看書,還愛寫詩,上學時詩作就不止一次地登過校報。我就是從那個時候戀上漂亮且有才氣的小玲的。

我沒有騎車,小玲要我帶她。她坐到后座上,右手很自然地半摟著我的腰。透過薄薄的衣服。我感到了她的溫度和柔和的力。我不禁受寵若驚,相入非非。和小玲坐到白河邊的小吃攤上時,夜幕已經降臨。遠處橋面上的點點燈光,像河的眼睛。一股股潮潤的空氣,無聲無息卻源源不斷地從寬闊水面上涌過來,讓人生出沉沉欲醉的感覺。小玲要了兩盤炒拉條,一碗清湯和兩瓶啤酒。后來我也要了兩瓶。那天晚上我倆差不多都喝醉了。

后來,我就經常在下班后去亞細亞找小玲。我和小玲的關系不僅日益深入,同時我還認識了小玲的好友蘇葉。

2

蘇葉說她愛上了一個詩人。詩人在她的家鄉南召,是她初中時的同學。蘇葉談起詩人的時候一臉的幸福與崇拜。我喜歡他寫詩,她說。蘇葉是為了詩人才來南陽打工的,她要為詩人掙夠出詩集的錢。

小玲說,葉子,你背一首他的詩吧。蘇葉就充滿情感地背了一首:有一次/一只狗/咬了我一口/忍著痛/給了它一塊/骨頭/到了白發蒼蒼的時候/越來越感到/當年丟掉的/是自己的/骨頭。(《骨頭》)。聽完詩。小玲一怔,她說真是詩人。我不懂詩。小玲說好肯定好了。

我好奇地問,既然你們相愛。他咋不和你一起來南陽。蘇葉說,他不喜歡繁華的都市,只喜歡山,連綿不絕的大山。我啞然失笑說。你讓他—個人留在南召,被誰搶走你咋辦?蘇葉突然擔憂起來,是啊,我咋就沒想到呢。小玲說,你應該讓他來南陽看看。

蘇葉決定利用休息日回南召,用愛召喚詩人來南陽。

但詩人對來南陽不屑一顧,他寧愿守著清貧與耕種生活,用體力勞作折磨著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以求得到詩的靈感,蘇葉淚眼娑娑地講述著詩人的自我放逐。她說,他像牛一樣的固執,正由于此我才愛他。蘇葉總能看到事情陽光的一面。

3

我說過我是廠里的維修鉗工,我的工作就是等著機床壞了,讓它們重新轉起來。用我師傅的話說,緊車工慢鉗工吊兒郎當是電工,我的工種屬于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的那種。那幾個懶散慣了的老師傅也沒有上進心,我也落得個與世無爭清閑自在。我每天上班都在等,等機器罷工,等下班鈴聲。等待去見小玲。

我最幸福的時刻是黃昏時分,滿面春風地騎著自行車去亞細亞接小玲,然后帶著她去白河轉悠一圈。自河岸邊一到晚上猶如情人的天堂。一對對戀人心懷小兔般地徹夜對坐。我正襟危坐于小玲的旁邊,興奮地說。背一首你寫的詩吧!小玲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像沒有聽見我的話,出神望著河水,望著遠處,望著黑暗中不可知的什么東西。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其實我們離得很遠,我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靠在我身上的不過懸她沒有思想的身體罷了。

大約每親做好飯的時間,我帶她回家。小玲在我家的表現得體大方,吃完飯她搶著去刷碗,如同一心想討好公婆的巧媳婦。我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跑前跑后給她勒圍裙打下手。我沒有阻止他們,由著他們三個人忙在一起。

刷罷碗,母親把泡好的茶親自端給小玲,小玲忙雙手接過,甜甜地說,謝謝阿姨。母親心里喝蜜似地連連擺手說,小玲坐,小玲你坐下嘛!然后她就拉起父親外出散步了。

和小玲約會一年了,我還是一個十分規矩的人。正由于此。小玲才放心地和我約會。如果不是她主動靠在我身上。我想我都不敢摟她。她對規規矩矩的我很滿意。終于那天晚上。她俯在我耳邊輕聲說,傻瓜,親我。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緊張得手心出滿汗,稀里糊涂地完成了自己的初吻。后來,我們水到渠成地同居了。

小玲的父母對我倆的同居熟視無睹,他們對我的態度也要比相象中的好,當場默認了我倆的關系。他們熱情地招待我抽煙喝茶。執意又留我吃一頓飯。小玲的父親吃飯時還和我干了幾杯,他們真心希望為小玲找一個能居家過日子的人終生相托。

小玲只領我去了這一次她們家,讓她的父母見過之后就不再讓我去了。她也很少回去,大部分時間住在我們家,偶爾和蘇葉住。蘇葉租有一間民房。我們這座迅速拉大框架的城市正熱熱鬧鬧地劃分區域,到她家要跨區的,無形中顯得很遠,只要小玲不吭聲,我也沒有再去她家的意思。

4

寒假的時候,我們的高中同學全像鳥一樣歸巢了。他們組織了一個同學會,邀請我們參加。我征求小玲的意見。她問。你說去不去?我撩開她的長發在她白皙的脖頸親了一下。去,我們一起去。

我們那幫子同學對我和小玲搞在一處大惑不解,他們認為小玲最起碼也要找個大款。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我們坦白如何把不可能的姻緣變成了現實。為了報答他們的盛情,我滿面紅光地陳述了我們曲折動人的愛情故事。幾個女生向她求證進一步的情節,小玲微微地笑著說,你們問他啊。小玲用她的寬容與大度,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敏感而又易受挫折的自尊。

自認為已經領略人間春色的李紅生要我進一步細說我們之間更為親密的接觸,好幾個同學后面跟著起哄。我昂起紅得只往外邊泛油的臉,驕傲地說,咋能說這,當著我們的女同胞們。幾個女生興奮得眼睛一眨一眨,一個勁地催我,說吧說吧說吧。到底大城市里待著,外邊開放的世界讓她們談起性的話題,面不改色氣不發喘,喝茶吃飯一樣。她們這一慫恿,我和小玲反倒不好意思,堅決不再往深處講了。

這讓諸位同窗們覺得不夠過癮。李紅生適時地跳出來說,我講講我們宿舍的事吧。我們宿舍里的床鋪,一年四季全都掛著蚊帳,為什么呢?他故意停頓片刻,然后加重語氣說,哪一個里面不是春色滿床,最高紀錄是四個人的宿舍,一晚上住進了九個人。有同學說,誰還一箭雙雕?李紅生說,有個外校的哥們,大遠來投奔我們宿舍的一個哥們,不巧,這哥們床上有伴,那哥們只好爬在窗前的桌子上苦度寒夜了。轟笑聲中,女同學都紅著臉罵男同學,不要臉,盡瞎扯。

這樣的玩笑和經歷與我們無關,我和小玲是兩個局外人。我局促地呆立一旁,小玲雙手抱著我的一只胳膊,把頭靠在我身上。我聞到了淡淡的好聞的洗發水的味道。為了這個同學會,小玲特意拾綴了一番。但她不再是那個為眾人注目的好學生小玲了,在外邊的大都市開闊了眼界的同學們眼里,她現在只不過一個毫無深度內涵可言的平凡的女孩。可我不在乎,我愛小玲,愛得那么投入,無怨無悔。

我們的床頭擺了好些書,全是小玲看的。小玲還像上學時那樣迷戀讀小說,她喜歡張愛玲、王安憶、遲子建。我不看書,只有睡不著的時候翻翻,它們是上佳的催眠良藥。

好多次我從睡夢中被小玲碰醒。我說,別看了,明兒還要上班。她說,馬上就完了。可我從深夜中再次醒來,床頭還在亮著昏暗的燈光。有時候,小玲爬在床上,認真地寫著什么。那是她的詩,一個看小說的人寫的詩。小玲的詩放在枕頭下,厚厚的一本。她不瞞我,放心地擱在那兒,并不阻止我翻看。但我從不看,我對詩不感興趣。我問過她,你咋不寫小說,小說我興許還讀一點。她小聲說,那不是詩,那是夢。

5

蘇葉樂孜孜地告訴我和小玲,詩人要來了。詩人真的來了。

小玲問我,蘇葉請咱倆吃飯你說去不去。我說,去,當然去了。

我和小玲來到亞細亞附近的飯店時,蘇葉已經在里邊等急了。她說我們再不來她要變成化石了。她身邊坐著的一個瘦弱的男孩,那便是她的詩人。

詩人說詩人已死。正因為詩人已死,他才變成一個凡夫俗子,從南召跑到城里來混。長久的鄉下勞作沒有讓他皮膚黝黑身體強健,剛好相反,他擁有蒼白的肌膚和孱弱的身體。這些都是一個詩人必備的基本形象特征?蘇葉才不管詩人是死是活,她愛的是詩人本身。當詩人宣布詩人已死的時候,蘇葉如釋重負,她再也不必勞神地去背那些她很崇拜但不明白的詩句了。她是因為詩人才愛上詩的。

飯桌上,詩人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碩大無朋的胃。他低著頭,不停地吃。這一令人嘆服的表演,讓我和小玲目瞪口呆。蘇葉瞅著她的詩人,說,你還想吃啥?詩人不說話,只是一味地吃喝。蘇葉無微不至地關照著他,幫他夾菜盛湯,把我和小玲忽略一旁。 詩人終于酒足飯飽,他說,我們不談詩,因為詩人的高貴被污辱,詩人的智慧被踐踏。詩人必須死,詩人已死,所以我們不談詩。詩人在鄉下的勞作和精神折磨中,終于大徹大悟,悟道之后歸返平凡的飲食男女。我曾經在云中漫步,可如今我在物欲縱流的街市里行走。詩人說。

詩人的話聽著讓我頭大,可小玲聽得進去。她還認真地反對詩人的劍走偏鋒。她說,我不否認你的話,可我不太認同你的看法,詩應該是一種夢,是我們最后固守的那一片純潔的精神家園。詩人怔怔地望著小玲,半天嘟囔一句,有點意思。詩人很快改變了初衷,他說他不談詩,可除了詩賦之外,他又會干些什么?他說,我背一首詩給你們聽吧。蘇葉拍著手說,好啊好啊。如此精明的女孩,在愛情的擺布之下如同白癡。詩人朗誦:現在/我們似乎越來越依靠感官/來理解這個世界了/好像只有欲望的對象/才是美好的/人類那沉默的靈魂/從頭頂高高墮落/已墮落成一個無用的闌尾/只有它發作的時候/我們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存在的/強大。(《靈魂》)

在我眼里他的神情非常可笑。小玲卻由衷地說好。她和詩人談起了詩、小說、文學,他們談得很熱烈。我從沒有看見過小玲一次能說這么多的話。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依在我懷里,想自己的心事。小玲對陌生人有著本能的躲避和拒絕,可她和詩人沒有,他們用一種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看誰的目光交流。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們是不是彼此交換著心靈?

在蘇葉租的那間狹小的民房里。小玲和詩人暢談了很久。他們惺惺相惜的樣子簡直讓人受不了。我困得幾乎要從椅子上掉下來。詩人在最后結束他們交談的時候說,我來南陽是為了變成現實中的人,你卻讓我又回到了詩人的位置上。小玲說,詩人終好是個詩人。

詩人在南陽找回了他創作的第二春,他在愛的小屋里奮筆疾書。蘇葉細心照顧著他的衣食住行。她深信詩人會在某一天大放異彩聲震文壇。每當詩人做出一首好詩,蘇葉都要請小玲和我過去。聽他當面給我們朗誦。朗誦完之后,還認真地請教小玲。他問,怎么樣?小玲說,好。詩人立刻得意地笑了。笑得像個無憂的少年。我似乎看得見他那顆透明的心。有時候,我也會不知不覺被他的執著和的率真迷住。但是他的鋒芒也會無意識地刺傷我的心,我那顆同樣作為男人的自尊心。

小玲陷入到了詩人所營造的氛圍中,她是那樣渴望讀到詩人的新詩。她在我們的床頭一遍又一遍地讀詩人抄給她的詩。在每一夜暫時的死亡之中/是夢/拯救了我/那怪誕神秘的夢境/將我的生命展示/把我生命的遠方提醒。(《遠方》)。真想病一回/好好休息/讓平日電話里溫暖的聲音/來到病床前/讓平日來去匆匆的友誼/來到病床前/讓所有日益稀薄的愛情/來到病床前/讓所有的溫暖/實在一回/讓所有的情感/具體一回。(《真想病一回》)。

我在小玲的誦讀中沉睡又在小玲的小聲誦讀中醒來。我覺得小玲喜歡上了詩人。和蘇葉剛好相反,小玲是因為詩才喜歡上人的。睡到深夜,小玲會突然把我叫醒,要我抱緊她。她控制不住自己對詩人才華的迷戀。我能抱著她的身子,可她的心呢,我用什么來挽留?

詩人必須無詩。但我還沒有傻到用武力制止詩人的地步。我在巷道里攔住了上街實菜的蘇葉。她紅腫的雙眼之上各自貼著一條膠布,嚇了我一大跳。不會是詩人打了她吧?蘇葉不好意地說,昨天才做了雙眼皮的小手術。我說,割雙眼皮干嘛啊,丹鳳眼多好?蘇葉噘著嘴說,美個屁,你們小玲咋不弄個丹鳳眼皮。我說,她是天生的。蘇葉撇嘴不以為然。我問她,詩人呢。一她紅腫的眼里立刻光彩四射,寫詩呢。我說他能不能別寫詩。蘇葉怔怔地望著我,說些屁話,你能不能不吃飯?

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索性實話實說,小玲和詩人是不是走得太近?蘇葉愣了一下,怪怪地笑了,這很正常。他不出眾我還看不上他……她話鋒一轉又說,你放心,我對我的詩人有信心,沒有人可以把他奪走。說完,她轉身氣呼呼地往走了。奇怪,她生這么大氣干嘛,好像全是我的過錯!

蘇葉以割雙眼皮為序幕,開始了大規模的臉部改造,文眉毛。文眼線,燙睫毛,漂紅嘴唇,墊鼻梁……詩人無可奈何地瞅著升級到新版本的蘇葉,說,美是美了,可失去了自然。蘇葉傷心地望著詩人,你不喜歡?我可全是為了你。詩人吃著蘇葉為他盛的第三碗面條,說,喜歡,當然喜歡了,蘇葉開心地笑。詩人給她一點陽光,她就燦爛了。

但我不為所動,毅然堅持詩人不停下創作,那就只有走,離開南陽,離開我的小玲,回他的南召去。

6

那天我百無聊賴地混班,小玲突然來找我。

三個老師傅知趣地以巡視機器為名出去了。小玲這才露出急切的表情說,詩人和葉子被派出所抓走了。我一愣問,怎么回事?小玲說,昨天晚上查夜,詩人沒有暫住戶口,他們還屬非法同居,這會兒還在里邊關著,說要罰款兩千。你快找找人,能不能不罰?我說,哪個派出所?小玲說,梅溪所。我努力地想著,對了,有一個初中的同學,不過他只是個聯防隊員。小玲忙說,只要認識人就好,我們快去。我說,總得先請個假吧。

說來太巧,我那個叫王勇的初中同學,就參加了這次行動。我找他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里看守著詩人和葉子。神色沮喪的詩人見我和小玲進來,沖動地跑到小玲身邊,蒼白而又憔悴的臉上顯出可憐巴巴的表情,仿佛一個迷途的羔羊終于找到了牧人。詩人的真情流露一下摧垮了小玲,她也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姐姐一樣安撫他,沒事,沒事了。蘇葉一聲不響地走過去,撫摸著詩人的后背,腔調怪異地說,這又沒啥,不就是未婚同居嗎,又不是殺人放火。我恨不得讓所有人知道我們的關系呢!關鍵時刻,她顯得鎮定又有主見。

我裝著什么沒有看見,上前和王勇寒暄,給他點了一根五塊錢一盒的香煙。王勇問,你們……?我說,朋友,好朋友啊。小玲也走過來說,王哥,你看他們不懂事,念及初犯,少罰倆讓他們走吧。王勇詫異地望著她。我忙說,我女朋友小玲。王勇叼著煙,上下打量著小玲,十足一個流氓樣。瞅著我說,行啊,小軍。我得意地一笑,說,你高抬貴手放放他們一馬吧!王勇馬上一臉嚴肅,說。派出所又不是我開的,我說放就放,這得上頭發話。我把整盒煙塞進他衣袋,說,你通融通融。小玲也賠著笑,說,王哥你肯定有辦法。

王勇很給面子地說,忙肯定我會幫的。不過款一定要罰,是罰多罰少的問題。我問,最少是多少?王勇比了一巴掌,五百塊。我說,你按最少的罰算了。王勇就把門反鎖了,到隔壁的辦公室通融去了。

小玲隔著窗戶安慰了里面的詩人和蘇葉之后,王勇從辦公室里出來了,說,成了,五張錢,具結走人。我和小玲跟著王勇走進隔壁的辦公室,辦公桌旁坐著一個發福的中年人。王勇介紹說,劉隊。劉隊沖我倆隨和地點點頭,俯下身迅速寫一個收據交給我。小玲忙將五百塊錢遞上去。劉隊接過,頭也不抬說,小王,帶他們領人。

重獲自由的詩人和蘇葉產生了嚴重分歧。詩人認為這次是他的奇恥大辱,是對他人格和尊嚴的無情摧殘。他毫不猶豫地決定結束南陽的生活,回到南召的農村去。蘇葉的想法則與詩人剛好相反,她覺得這沒有什么,反而是與詩人患難與共了一回。但當詩人提出來要回南召時,她還是順從地答應下來,還要跟詩人一起回去。

蘇葉放棄了亞細亞的工作,不再掙錢給詩人出書了。她說出書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守著詩人終老一生才是她的終極愿望。小玲無奈地瞅著詩人。詩人也無奈地瞅著小玲,中間卻隔著我和蘇葉。詩人的城市生活就此結束,蘇葉將陪著他終老鄉里。蘇葉如此病態地愛著他,有蘇葉這樣一個心甘情愿的紅顏知己,他該幸福了。小玲爬在床頭的燈下寫道:總是/總是在葉落的時候/才想起那一樹的綠/總是/總是在花謝的時候/才想起那滿枝的紅/也許/也許明年/可/他還在嗎?

兩天后,蘇葉和詩人沒有打招呼離開了南陽。小玲沒有說什么,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波動,正常地上她的班,晚上準時回來,吃完飯上床躺在我的身邊。她把她的情感都傾注于她的詩集里,我從睡夢中醒來,總看見她爬在那里寫寫畫畫。我沒有看過小玲的詩集。有時候我倆躺在床上,她拉著我的手,眼望著布滿浮灰的天花板,輕輕地說,你對我這么好,我知足了真的很知足。我不敢肯定這是說給我聽的,她的目光虛幻而飄渺,更像她心里對她自己說的。

我知道我在小玲眼里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人。但她怎么曉得,詩人和蘇葉被抓是我一手策劃的。我向我那個當聯防隊員的初中同學王勇告的密。他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當天晚上就行動了。再沒有比能罰到款的差事更讓這些聯防隊員感興趣的了。王勇很給我面子,他真的做得不錯。

7

母親小心地和我談起我和小玲的婚事,她和父親覺得我們該結婚了。

但我覺得這是很遙遠的事,我希望一直這樣維持現狀。我試著把母親的想法說給小玲時,她正躺在床上看王安憶的《我愛比爾》,根本沒有聽明自我的意思。我不得不又重復一遍。結婚?她有些吃驚地望著我愣了一會兒,說,結婚?當然可以。小玲就這樣很隨意地答應下來,然后又抓起落在被子上的書本。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只把婚姻看成是一種必然。我們家無怨無悔地照顧她這么長時間,也許她把結婚當做對我和我父母的感激與回報。話又說回來了,我倆現在的境況和結婚又有什么兩樣?

談到結婚,我還得和小玲得去她家征求她父母的意見。

騎著一輛新買的山地車,帶著小玲去她家的路上,我倆先到一家攝影店拍了張合影照。從攝影店出來,小玲沒有坐我的山地車,而是雙手緊緊地抱于胸前,獨自一個人游蕩在擁擠的大街上。我推著車子小心地跟著,像一個盯上了目標的鬼鬼祟祟的賊。

拐入她家的巷道時,小玲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地直往家奔。她的異常舉動突然讓我想起上次和她一起回來時的樣子。我不得不騎上車子緊緊跟隨。

她的父母看見我們推門進來時有些意外,他們似乎已經把我忘掉,努力地從記憶深處搜索對我的印記。終于對號入座,她父親略顯尷尬地招呼我坐到石桌邊,客氣地給我讓一支煙,我也客氣地回敬一支,然后都有點生疏地沉默著。小玲低著頭說,我們要結婚了。啥時間?她母親盯著我問,你父母的看法呢?我說他們早催著我們。真的?那你們就結婚吧!小玲對她母親的語調有點反感,卻和她沉默的父親一樣,不發表任何意見。我想不到這么容易就得到她父母的同意,她父母真是見過世面的開明之人。我殷勤地給我的準岳父讓上專門孝敬他才買的一盒好香煙。

事畢,我推著山地車和小玲一起往外走。剛出院門,我看見對面的人家半開著一扇大門,門框上靠著一個面目清秀卻病態般異常消瘦的青年人。他用別樣的眼神盯著我和小玲,空氣在這一瞬間凝固。直覺告訴我,他在等我們。小玲也覺察到了,抬頭向那邊望去,和那人目光交接的一瞬,她身子突然中槍似地一抖,竟站立不穩向前栽去。我慌忙一把攬住她,小玲身子控制不住地顫動。她無力地說,我們快走。我抱起小玲放到車的前梁上,小心騎動了車。那個青年人抓著門框,身子往前用力地掙了掙,好像要用盡全力掙脫一般。他最終沒有掙出門外。院里面有人把他拽了回去。

我不緊不慢地騎著車子,能感覺背后刀子一樣鋒利的眼神。在拐出巷道的時候,我模糊聽到一個近乎絕望的聲音,從悠遠的什么地方飄過來,小玲。小玲身子劇烈地晃了一下,山地車也隨著劇烈地晃動。我一支胳膊用力攬著小玲。小玲緊緊依在我懷里,長發擦過我的臉頰飄散在我的身后。我故意挑釁地吻了吻小玲的長發,我這張平庸的臉上立刻顯出了少有的生氣。我想起了蘇葉的那句話,我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詩人的關系呢。我也是,我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小玲的關系。

蘇葉在欲知情感危機的時刻才說出那句話,我這樣急于向別人表白我和小玲的關系,是不是在極端張揚的背后,暗藏著對我們感情發展的無奈與悲觀,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在我和小玲的背后,好像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無時無刻地想操縱和改變著我和小玲之間飄泊無定的情感,把小玲無情地擄去。

小玲也仿佛看到了那張可怕的無處不在的大網,她努力地愛著我,抱著我,親著我。她說。我們結婚。我們結婚吧。小玲想用一個身份來約束羈絆住自己,強迫留在我身邊。可這有什么用,當她提到結婚的時候,我不無憂傷地看到她的迷惘和痛苦。她需要一個身份,需要一個定位。她是因為有了那個身份才愛我。而不是因為愛我才想擁有那個身份。

從小玲家回來,她經常半夜里突然低聲哭泣,用一種凄婉的聲音哀求,不要,你不要……她手軟弱無力地向外推著,像拒絕著什么,做著無為的抗掙。這時我會從沉睡中驚醒,機警地爬起,按住她的雙手,喊她,小玲,小玲。小玲從夢魔中惚然醒來,幽暗的床頭燈下,睜開的眼睛還不停地流淚。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胸口,她極力忍著噩夢帶來的驚嚇,一直不說話,只是緊緊地彼此相擁,直到她再次沉沉地睡去。

我沒有問那個青年是誰。小玲也沒有告訴我,她和他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人,裝作對他視而不見。我們都在等待,等待我們越來越近的婚期。結了婚,我和小玲將拋棄過去的一切。從結婚的那一天從頭再來,開始我們嶄新的生活。小玲尖尖的下巴在我的胸前輕輕摩擦,她小聲說,我們重新開始。我的手從她光滑如綢的背上梳理而過,我說,那是我們的開端。

8

終于等到我和小玲結婚的日子。結婚那天,最高興的當屬我姐和小玲的母親。

按照南陽的規矩,結婚那天女方的母親不能參加女兒的婚禮。小玲的母親卻不管這一套陳規陋習,執意參加并不顧一切地趕來了。

我姐也不遠千里從西安回來了。得益于我姐的鼎力相助,我們才在一個有點檔次的酒店操辦婚事。家里的親戚朋友該來的全來了。我的三個師傅也到了,飽經人世滄桑的臉上堆滿謙卑的笑。主持婚禮的是我姐專門請的一個職業司儀。

酒店大廳里喧鬧、雜亂、熱氣騰騰、喜氣洋洋,一萬響的鞭炮纏繞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早已經準備就緒。最新消息說小玲已經盤完了頭化完了妝,坐上奧迪轎車從婚紗店出來了。有個家伙把一束鮮花遞給我,工友們把我推到了酒店外。他們興奮地在我身后叫,快來了快來了。我騰出一只手松了松勒得過緊的領帶。心里咚咚地跳著,是的,我的新娘就要來了。

首先在酒店門口出現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從上邊跳下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家伙。那是我姐花錢雇的攝像師,他跑到酒店最高的臺階上,速迅搶占制高點,他要完整地記錄我和小玲婚禮的全過程。

扎成花車的奧迪放慢速度緩緩駛來,透過明凈的車窗,我看見穿著婚紗的小玲拾綴得像商店櫥窗里的洋娃娃。身后一堆人推著我擁到了車前,催我抱新娘子下車。我拉開了車門。有人起哄說,抱上,又有說背上。我傻呵呵地把鮮花遞給小玲,她半推半就地接過,身子稍稍動了一下,讓我很容易地把她從里面抱了出來。我漲紅了臉,虛張聲勢地喊著,讓開,讓開。他們大笑著擁著我和小玲往酒店里跑。

剛到酒店時面我和小玲就被分開了。她讓她家的女賓搶去了。女賓們都親熱地拉著小玲的手,爭著回憶她們記憶中的小玲什么樣子。熱情的氛圍漸漸感染著小玲。今天,小玲絕對是主角。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司儀拿著一個無線話筒醒目地出現在大廳中央,大廳里響起酷似趙忠祥的渾實的重低音。在司儀的召集下,我和小玲重新又站到一處。親朋好友眾星捧月似地把我們圍在中間,站在不遠處的我的雙親和我姐還有小玲的母親,欣喜地望著沸騰熱鬧的景象,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著儀式的舉行。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生了一件只有小說和電影中才可能出現的情節——酒店外有人突然大聲喊,慢!說著,一個青年人闖了進來。他沖著詫異的人群問。哪位是方小玲小姐?

小玲身子一抖靠在我身上。我緊攬著她,問,你找她干啥?那人舉著一個牛皮信封說,有人要我在婚禮上親手交給她一件東西。什么東西,你交給我吧。我說。他看了看我,然后又盯著小玲問,你是方小玲小姐吧?小玲驚恐地躲到我身后,說,不要,我們不要那東西。那人固執地伸長手遞過來,他說,收人錢財,就一定把事辦完。我剛想伸手去接,小玲倏然探身把信封奪過,抱在懷里,急切地沖我說,我們快開始吧。我沒有響應。

我姐攔住了送東西的人。她問,誰要你送的。那人說他不知道,他只是鮮花店的送花人。

其實不用我姐盤問,我也知道那人是誰。信封里面裝的什么?我望著小玲,希望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小玲面色蒼白,有些站不穩,不得不用一個手扶著我的胳膊。她近乎乞求地說,我們快開始吧。大廳里的人都盯著她背到身后的那個信封。我姐說,你就打開它嘛。小玲慌亂地往后退。她慌了,手下意識地一顫,從信封里掉出兩樣東西,當地一聲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和紛紛揚揚飄落的一小撮白色粉末。

所有人都怔在那兒。

小玲俯下身,撿起那把蓋在白色粉末之下的匕首,絕望地看著我。我也絕望地看著她。她貼在我耳邊說,小軍,對不起,我們不能結婚了。眾目睽睽中,小玲脫下婚紗。我一把拽著她,大聲問,為什么?她掙脫了我,低著頭往門外走。我那一直靜觀局勢的岳母突然嚎啕大哭,作孽啊作孽!

我緊跑幾步,擋著了她,小玲,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我姐也跑上前攔住她的去路。那個就差一步做了我岳母的女人發瘋似跑過來,擋在我面前,聲嘶力竭地說,讓她走,讓她走吧!我用力生硬地一把推開她。她身子一趔趄,馬上又撲上來,腿一屈跪下,雙手死死地抱著我的腿說,你讓她走,讓她走吧!我如同一個電線桿子栽在那兒,麻木、冷漠、無情。小玲的眼里含著一絲祈求,也雙腿一軟跪下來,小軍,你放我走吧!我身子晃了晃,只覺眼前一黑,再也站不穩……

我在家里醒來,那個幾乎做了我岳母的女人和我母親、我姐守在床邊,眼里也含著母親般慈愛的目光。她吁了口長氣沖母親說,他醒了。我掙扎坐起,大聲叫,小玲,小玲。我那很有主心骨的姐姐按住我,欲言又止,顯出少有拿不定主意的狀態。母親望著我嘆口氣,說,小軍,算了吧,咱命薄,沒那個福氣。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小玲。我蹭地竄起,要跳下地。小玲的母親一把拉住我,小軍,你聽我說。我說,你不用說,我全知道,都是因為李恒,我不怕他。我姐說,小軍,讓阿姨都告訴你。我望著母親和我姐,她們已經全知道了。

那個夏天高考之前的一天晚上,小玲的母親和父親到街口乘涼去了,那兒聚滿了宵夏的街坊鄰居。天太熱了,學了一會兒習的小玲關上門,站在院里沖涼。這時李恒來敲門,小玲嚇了一跳,問,誰。李恒說,我。小玲匆匆穿上衣裳。李恒進來,好像也沒有什么事兒,像這樣約會他倆時常都有。小玲濕漉漉的頭發漫不經心地四處散漫,外邊的汗衫緊緊沾在身上,若隱若現地暴露了她稍有意思的胸脯。李恒的情緒突然間勃發,他盯著小玲,有些口吃地說,小玲,小玲,小玲。小玲感到了異樣,她護著身子往后退。她說,你,你……小玲態度模糊的拒絕徹底點燃李恒的欲望。他撲過去抱緊小玲。小玲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李恒壓了上去,手漫無邊際地探入小玲的汗衫里面。小玲本能地阻攔,你,你……李恒果斷地將手覆蓋在上面,像捂著一只想要逃走的青蛙,他夢囈般地叫,小玲小玲小玲小玲。小玲緊張得快要暈過去了。

李恒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他進來時忘記關好大門了。當他們不顧一切地糾纏在一起時,門吱呀一聲,被小玲的母親隨手推開。她一眼看見了青磚地上擁在一處的李恒和小玲,不由驚恐地尖叫起來,變調的叫聲涌出門外,在巷道里無限放大,引得乘涼的人們一齊往小玲家奔。

小玲母親給我講到這里時,一再強調那會兒她真的被嚇壞了。如果當初她不大聲叫,事情也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那又會成什么樣子,你默認了,把小玲嫁給他?我冷冷地說。小玲母親臉一紅,她說,這個,這個……

等小玲的母親和父親到李恒家興使問罪的時候,李恒早已逃得不知過向,連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小玲的母親不解氣,砸了不少李恒家的東西。小玲的母親自此以后總覺得在別人面前低人一等,總是無緣無故地發脾氣。小玲深入簡出,小心翼翼。她的所有一切都在那個晚上分崩離析,她的事業,她的前程……她希望逃出這個家,她甚至不恨李恒,想象著突然之間李恒出現她面前,帶著她遠走高飛。她耐心地等待,可李恒最終沒有出現。她恨李恒不帶他走。

幾年后李恒悄悄回來了,他甚至主動來找小玲。小玲的母親吃驚地盯著自己送上門的李恒,一時不知道拿他怎么辦。李恒平靜地說,小玲呢,我要帶她走。你帶她走,你害的她還不夠。小玲母親跳起來一個勁地扇著李恒的臉。李恒不躲不讓,站在那由著她打,依然瘦弱的身子里有一股韌勁。她打了幾下,停下手放聲大哭起來,打他,就能雪清這個家所承受的風言風語?就能解脫小玲曾經受到的傷害?

李恒只是問,小玲呢,我找小玲。小玲母親恨恨地說,她要結婚了。小玲是我的。李恒嘶啞地說。他的眼中閃過一股兇光,像狼的眼睛。小玲母親心里一哆嗦,李恒已經不再是從前靦腆甚至平時有些羞怯的李恒了。

小玲的母親說,李恒從我家逃出去后,拿了錢去云南混了一段日子,而且還在那兒竟學會了吸毒。他不光毀了自己,還想毀了小玲,他已經毀了小玲!小玲的母親說著說著抽泣起來。李恒進過幾次戒毒所,每次出來又犯。他改不了了。他這次回來不光找到了小玲,他,他還……小玲的母親再次泣不成聲。我明白小玲躲著我干什么了,也明白小玲的臉色為什么有些異常。

他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下藥把小玲迷昏,給小玲注射毒品,他把小玲毀了。小玲染上毒癮的事一直瞞著你,怕你受不了。她想著要和你結婚,她想過平靜的日子。如果她過去還對李恒心存幻想的話,今天她算認清了他。你相信我,小玲喜歡的是你,她現在只喜歡你。自從發現自己有了毒癮,小玲三天兩頭回家,她不敢面對你。我苦命的小玲。小玲起初選擇你是因為你和她在一起時,一直規規矩矩從不胡來,讓她有安全感,她卻真的愛上了你。她說她現在愛的是你,這種愛已經鏤骨銘心。

李恒從沒有想放過小玲。他什么都沒有了,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小玲造成的。他不是真愛小玲,只是為了報復。他不要小玲接近你,他要獨占小玲。李恒他早布置好了,專門等著你們的婚禮,使出他的殺手锏,來傷害小玲和你以及周圍的親人們。你原諒小玲吧,她有她的苦衷。李恒已經沒有人性,他是一個瘋子。小玲只有跟著他走,別無辦法,她怕李恒傷害你們家。她這全是為了你啊。

我的心像一塊從高處跌落的玻璃,碎了。小玲,我的小玲。

我尋遍了整個市區角角落落,也找不到我的小玲。她隨李恒走了。我去小玲家,她的父母對的她的蹤跡一無所知,他們比我還著急。她母親拉著我的手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我踢開了李恒家的門,大聲質問李恒的去向,他的父母面無表情,心若止水,他們早已斷了和李恒的關系。

有時候,半夜我突然醒來,覺得小玲站在院外的街上,遠遠地沖這邊望。我發瘋似地跑出去,在熄了路燈的街上瘋狂尋找。她似乎就在旁邊注視著我,可我始終發現不了她。我像個孤魄野鬼一樣游蕩,直到母親從屋里跑出來,拖著我哄著我回家去。

半年后的一天黃昏,小玲突然回來了。

我母親詫異地堵在門口,警惕地望著幾乎是從天而降的小玲,你來干什么?小玲把紙袋裝著的腦白金放到院里的凳子上,說,阿姨,我來看看你們。母親心一軟,差點沒把擋在門框上的手放下來。母親說,小玲,聲音哽咽了。小玲瞅著母親,低低地哎了一聲。母親再也顧不上什么,一把抱著小玲虛弱的身體,像抱著幾年沒見的寶貝女兒。母親哽咽著說,我不管你變成啥樣,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的小玲。 小玲在母親懷里嚶嚶地哭。沒有人這樣對她,再也不會有人對她這么好了。

我下班推開院門的時候,小玲應聲從凳子上站起來。她說,回來了。我突然遭電擊似地呆在那兒,這一切如同夢里,仿佛小玲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轉身到廚房幫助父親做飯去了,獨留我和小玲在院里。她比過去瘦了,臉色更加青白。小玲望著我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她說,你還是沒變。我心慌意亂地說,噢,沒變,你也沒有變。我無數次地設想她回來的樣子,可真立在面前時,我竟如此的拘謹客套。

母親、父親、小玲和我圍坐在一起吃飯。母親親熱地招呼小玲多吃一些。小玲夾菜給母親時,母親眼睛又濕了,這溫馨的畫面讓她恍然回到從前。吃完飯,母親又拉著父親散步去了,把整個家讓給我和小玲。我倆無言地對坐了一會兒,小玲慢慢走到我身邊,拉起我,把我帶到了曾經共處的房間。一點沒變,小玲自言自語。掀開枕頭,詩集還安靜地躺在那兒,小玲傷感地拿起來問我。你看過沒有?我搖了搖頭,她的東西在我眼里如人間的圣物。小玲隨手把詩集放到床頭的那一摞書上面,低著頭停頓了片刻低聲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看看上面寫了什么。我心緊縮一下,她不在了?她咋能說這話。

屋里熟悉的氛圍讓小玲很容易地回想起過去,她走到我跟前抱著我。小軍,看我。我不敢看她,怕自己迷失在她的眼里。她輕輕地一推,我竟轟然倒在床上……

天亮的時候,小玲起身要走,我抱著她不放手,說,我不會再讓你走。小玲掙開我的擁抱,替我掖好被角說,你躺在這里看著我走,就像過去我上早班時一樣。她沖我笑了笑,笑里含著不能言語的凄楚。我那一夜未合的眼皮突然劇烈地跳動著,令我心神不寧。

母親站在門外。瞅著小玲低著頭走出來,她說,小玲。小玲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淚,可她什么也沒有說,側身從母親旁邊奪路而逃。母親緊追幾步,小玲已消失在門外。母親返身跑進我的房間,慌慌張張地大聲對我說,你快把小玲追回來,她要出事!

我沖上八一路來回奔跑。從東頭跑到西頭,哪里還有小玲的半個影子?

一個星期之后的一天中午,母親接過一個奇怪的電話,驚惶地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失魂落魄,癱坐在沙發上大哭起來。小玲,小玲,她……那一刻,我覺得天-突然塌下來,砸向我身上,我再也撐不住自己,直挺挺地倒下去。我恍惚聽見母親驚恐的叫聲:小軍。

小玲把李恒殺了!就用在我們的婚禮上李恒送她的那把刀。她用刀子捅進喝醉酒后熟睡的李恒的胸膛,一刀,兩刀,三刀……然后在自己的手腕上輕輕地一劃……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床頭上那一摞書在晃動中掉下來,打在我的頭上。小玲的詩集散落其間,那是她最后一次回來時放到上面的。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她離開時的景象,我想她會回來,于某個時刻來到我身邊。可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拿起小玲的詩集,第一次打開了它,我吃驚地發現,上面什么也沒有。小玲寫下詩的同時,又用粗黑墨團再把它們全部涂掉。整本詩集都這個樣子,大片大片的墨團,沒有一個可以辨認出來的囫圇字。

小玲說那不是詩,那是一個人的夢。沒有人知道小玲曾有的一個個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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