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方
初秋,天仍然燥熱,這是個得雜病的季節。
杜村聲陪客任務大,經常吃點葷菜,喝點白酒,肚里發熱時還多多少少飲一些果汁,腸胃就非常不舒服。
再有客,就還吃還喝。杜村聲常說:主人不吃不喝,人家客人咋好意思吃喝。就這樣,一來二去,落下了腸胃病,時常犯。
這天,杜村聲又犯了腸胃病。妻子見他臉色蒼白,忙給他的秘書打電話。秘書很快用車接來了西醫和中醫,西醫測體溫量血壓聽心臟,中醫把脈翻眼皮看舌苔。不多時,杜村聲就打上了點滴,床頭柜上擺上了剛熬好的中藥。
杜村聲是位局長,局長病了,可不是個小事,消息走得也快。一瓶水沒輸完,副局長、辦公室主任、各科科長和一些同志來了一群,室內室外站得滿滿的。有的說住院治療,做個全而檢查;有的說西藥用的時間長了抗藥,不如到中醫院吃一陣子中藥。
當下屬們爭論不休的時候,杜村聲的母親從花園散步回來。老太太見家里這么多人,問:“怎么了?”
媳婦說:“你兒子病了。”
老太太忙到兒子的房間,見兒子正在輸液,床頭柜上堆著大大小小的藥包子。她著實有些急了,她不問別人,就問杜村聲,說:“兒呵,你這是得的啥病呀?”
杜村聲說:“媽,您別擔心。我這是吃東西不對勁了,腸胃不舒服。老毛病了,輸輸液吃點藥就好了。”
老太太長出了一日氣,說:“我當是啥病呢,原來是鬧肚子。你小時候鬧肚子,我摳一塊燒糊的老灶土,熬碗水一喝就沒事了。就這也要打吊針吃藥包子,是藥三分毒,沒病也整出病來r。我看啊,你這是吃出米的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你們不吃的。以后多吃一點清淡的飯菜,保證不會得病。兒呵,別動不動就吃藥打針的,不是啥好事。”
媳婦聽了老太太的話,有點不高興,說:“媽,有病咋能不吃藥打針呢?咱現在的條件又不是吃不起藥。”
老太太瞪了媳婦一眼,說:“我知道吃得起藥。有錢了是不是?有錢也不能亂吃藥!”
媳婦不敢多嘴了,忙閃身退到了一邊。杜村聲怕氣著母親,說:“媽,您別生氣,她不會說話。我一病,她也是急的。”
杜村聲是個孝子,從來不惹母親生氣。父親去世后,他就要把母親接到城里住,可老太太說自己是天齋,不吃腥葷,怕生活上合不來,說什么也不離開老家。他當了局長后,對母親說自己是個領導,讓母親一個人在鄉下,人家會笑話自己不孝。老太太想了想,也是,才看兒子的面子來到了城里。
現在,老太太聽兒子這樣說,也就不再理會,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室。
第二天,老太太見媳婦又張羅著給杜村聲輸液,就問:“兒呵,病好些了嗎?”
杜村聲說:“媽,我好些了。”
老太太說:“好些了就別打吊針了,有個急事你去辦辦。”
杜村聲問:“媽,啥急事啊?”
老太太說:“早幾天,聽說蝎子山你大姑家的丫頭考上了大學,她家底薄,你去看看,送點學費,免得誤了丫頭上學。”說完,老太太盯著兒子的眼看。
杜村聲看看媳婦,看看母親,面有難色。
老太太說:“兒呵,你要不能去,媽去吧!”
杜村聲慌了,忙說:“媽,我能去。我這就去。”
奧迪轎車把杜村聲送到蝎子山下,就上不去了。還得翻兩架山,走二十多里的山路。他艱難地攀登在羊腸山道上,不多時,便大汗淋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把上衣脫掉,像村夫一樣把衣服搭在肩頭,一步一步朝大姑家邁進。二十多里山路,他走了四個多小時。他來到大姑家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大姑見他到來,又驚又喜,趕緊準備飯菜。他早已饑暢轆轆,待飯菜端上,他已顧不了許多。一陣狼吞虎咽,他竟吃了兩個雜面饃,一盤炒豆角,三碗小米粥。
大姑和丫頭看著他的吃相,都悄悄笑了。
飯畢,杜村聲把錢遞給大姑,說明來意,大姑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大姑說:“虧得你幫補大姑,不然,丫頭這大學說什么也上不成了。”
丫頭說:“表哥,你改變了俺一生的命運。俺給你鞠個躬吧。”丫頭說著給他鞠了一躬。他看到丫頭有淚流下來,滴在她縫著補丁的衣袖上。
杜村聲走的時候,丫頭一直把他送到山下的小車旁。
夜色降臨時,杜村聲回到了家里。老太太問了些情況后,笑著說:“兒呵,你大姑做的飯好吃嗎?”
杜村聲說:“比賓館的飯菜吃著香!”
老太太說:“兒呵,你的腸胃病好了嗎?”
杜村聲說:“不知不覺就好了。”
老太太說:“兒呵,今后別呆在城里等著陪客,多下去走走,粗茶淡飯吃點,保證不得雜病。”
杜村聲說:“媽,您開這藥方我信!”
乖孩子
旭兒記事時,就聽娘叫他乖孩子。
小學時,娘叫他乖孩子,伙伴們也叫他乖孩子。旭兒很生氣,回家端起碗,眼瞪著娘,“叭”的一聲摔在娘面前,剛盛的熱飯濺了娘一身。
爹說:“你娘是個傻子。”
旭兒不再吭聲,他知道給傻子什么也說不明白。
娘嫁給爹時,娘20歲,爹40歲。姥爺倒貼給爹500元錢,爹才勉強答應的。娘過門后,整天絮絮叨叨自己說話,像念經似的,誰也聽不懂。
娘常做錯事。有時,爹正做飯,娘會把沒有洗的菜冷不防丟到面條鍋里,弄得爹把飯倒掉,重做。有時,爹剛出門,娘就在被窩里點燃了蠟燭,新被子燒了個洞,娘還不知道。不論娘做錯了什么,爹可憐她傻,從來沒打過她。
娘生下旭兒后,就常叫:“乖孩子——乖孩子——”“乖孩子”是娘說的最響亮的一句話。自此,爹也就更疼娘了。爹喂娘吃飯,爹給娘冼瞼,爹哄娘睡覺。
爹上地時一手抱著旭兒,一手拉著娘;爹同到家就一邊做飯、洗衣,一邊盯著他們娘倆。爹和娘跟旭兒形影不離,爹是怕娘做錯了事。
記得一個夏夜,天悶熱悶熱的。旭兒熱得不停地哭,爹就拿把扇子不停地扇。爹累了,打了個盹,睜開眼,見娘把旭兒放到了大水缸里沖涼。爹嚇了一身冷汗,待爹把旭兒從水缸里撈出來,旭兒的小臉也憋青了,肚子也喝圓了,差點淹死。
從此,爹忙的時候,就把娘綁起來,有時綁在床上,有時綁到樹上。爹一綁娘,娘就哭,娘一哭,爹就把旭兒抱過去,讓娘在旭兒的臉上舔一舔。娘用舌尖舔了旭兒,娘就不哭了,就會不停地叫“乖孩子”,叫得像唱歌謠。
后來,旭兒讀了中學。后來,旭兒讀了大學。后來旭兒結了婚。結婚后,旭兒就再沒有回過家,只是隔三差五地寄些錢來。
在城市里長大的妻子很好奇,常對旭兒說:“抽空帶我回家看看,家鄉一定很美吧?”
旭兒說:“家鄉很遠……”
不久,旭兒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很可愛,白白胖胖的。旭兒和妻子很疼自己的孩子,捧到手里怕掉了,含到嘴里怕化了。
這天,旭兒的孩子像是病了,一個勁地哭鬧。妻子便伸出舌尖,一會兒舔舔孩子的臉蛋,一會舔舔孩子的額頭,嘴里不停地叫著:“乖孩子,乖孩子……”
旭兒見了,心里猛一抖,眼睛也有些潮濕。
不久,旭兒對妻子說要出差一趟,便給爹娘買了些衣物和禮品,悄悄回到了家鄉。
旭兒推開自家的柴門,見娘綁在院里的老杏樹上,滿臉的淚痕,嘴里不停地嗚咽著。
旭兒扔下提包,忙撲到娘跟前,把臉仰給娘。
娘愣了一下,伸出舌尖在旭兒的臉上一下一下地舔。舔著舔著,娘就不哭了,然后,驚喜地喚著:“乖孩子,乖孩子……”
旭兒把臉在娘的臉上貼了貼,雙膝“咚”地一聲給娘跪下了。他抱著娘的腿,泣不成聲。
爹從田里回來,進院見跪著的旭兒,鋤頭從肩上猛然墜落。旭兒扭過臉,見爹的腰已彎成了弓,爹的頭發已染成了雪,爹已經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