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和兒子

老僧說，前三十年看山是山，水是水；后三十年看山水都不是山水；到而今，山水還是山水。我也類似，前三年沒有做母親的心，糟；后三年有了這心，更糟。如今做母親的心在似有非有之間，才漸入佳境。

關于兩篇文章有幾點說明：

1.征文是媽媽看到啟事后向兒子提起的，兒子很熱切地愿意參與，動機是發表文章會賺稿費，錢攢起來準備買那種帶軌道的超級賽車。

2.媽媽和兒子各寫了一篇。兒子的文章是他獨立完成的（他做事向來拒絕媽媽干涉，作業都不準媽媽檢查）。媽媽審閱（只改了錯別字）后，兒子又謄了一遍。媽媽的文章，兒子沒有審閱。

3.最初兒子給媽媽的評分是95分，脾氣不好扣2分，不給玩游戲扣3分。但謄錄了一半的時候，媽媽嫌兒子字寫得不好看，一怒之下撕了兒子的稿紙。兒子再寫時，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4.兒子本來想在電腦上寫好發E-mail給你們，但媽媽告知沒有信箱地址。兒子一度想放棄，嫌棄地說：“連e-mail地址都沒有的雜志，肯定很次。”媽媽試圖糾正兒子的錯誤看法，但不知效果如何。

5.兒子說，你們應該謝謝他“賜稿”。不過，如果你們給他發電子郵件，他要謝謝你們“賜信”。

6.作者一，陳潔，媽媽，教師。地址：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100081，電話：13××××99530

Mail：chenwhite2000@yahoo.com.cn

作者二，解子佩，兒子，學生。2000年5月出生，北京理工大學附小三年級二班 100081。Mail：xiezipei2000@yahoo.com.cn

我做母親三部曲

一切要從頭說起。我還沒準備好就結了婚，更要命的是第二年就有孩子。心態還停留在戀愛的女孩，身份已是媽媽。這落差造成了很多問題。作為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獨斷、霸道的毛病在所難免。有了這兩條，百般毛病都醞釀了。

首先是心態，用老媽的話說，我哪像個做娘的。不僅決無傳統母親的造型：犧牲自我、吃苦耐勞、勤勞節儉，而且跟兒子搶零食吃，爭電視看，賭氣，吵架打架，逼他就范。還喜歡戲弄他來取樂。結果兒子2歲就學會駭世驚俗的詞：調戲。造句“為什么大人喜歡調戲小孩？做小孩真沒意思”。我故意令他親我，或者問更喜歡我還是爸爸。他當然毫不猶豫地拒絕或選擇爸爸。我便慢悠悠掏出某零食：“這個不給你吃。”他自然很后悔，我觀察那小人兒內心的斗爭和掙扎：既想堅定地不理我，又經不起誘惑。那樣子很好玩。一般情況下，他最后會主動示好。我大獲全勝地嘲笑他，再洋洋得意地“施舍”，有種征服的快感。

現在回想起來，那“逗著玩”里有極可怕的東西。印象極深的一次，他突然無論如何也不肯屈服，強硬道：“給我吃！”我倔脾氣就是不給。僵持久了驚動父母，他們從我手里奪過食物給兒子，他竟堅決不吃，只號啕大哭，一聲聲狂喊“壞媽媽”。那天他的反應給我極大刺激。我突然意識到，我傷害到他的尊嚴了。為了吃點東西，他必須放棄自己的尊嚴、自己（討厭我）的立場，或者背叛自己換取食物，或者放棄食物損害自己。欲望和尊嚴，二選一，殘酷的游戲。我想把孩子培養成為了生存卑躬屈膝的人？

那次，我醍醐灌頂般頓悟并認定了自己的角色。說來慚愧，我大學畢業了還不喜歡被人叫“阿姨”，潛意識里賴著不肯長大。直到那一刻才面對了自己的成長，實現了角色轉換。

我進入為人母的第二個階段，認真精心地扮演母親角色。情況卻更糟，他對我敵意很深，我對他的不滿和失望也越攢越多：他磨蹭，懶散，從不挑戰自己，沒有男子氣，有困難就畏縮哭泣，被拒絕就屈服沮喪。我從小是孩子王，而他總扮演“跟屁蟲”“小跟班”的角色；我打架爬樹上屋翻墻無所不能，他連跳繩都不會，動不動就自稱“恐高”……一大堆毛病，沒有一絲匪氣、野性和霸氣，一點不像我。

我磨煉他，逼他爬軟梯，要爬到最高。他在半空四肢僵硬地吊了十幾分鐘，路邊老太太都怪我，兒子順勢下來。我冷著臉說，今天不爬上去，我一定遺棄他。他哭著死命拽我胳膊，說，那我爬還不行嗎？這一次他成功了。我乘機大聲喝彩，他笑瞇瞇地昂頭說，我還能再爬一次。我逼他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作業，時間一到不準再寫，哪怕明天被批評。逼他自己清理書包，出去旅游自己收拾公交卡、換洗衣物。缺了東西，牙膏都不借給他用。

一段時間下來，兒子明顯有了改變———壞的改變。他確實能干了，卻暴躁易怒沒耐性，動不動就皺著眉大喊大叫，手工稍不順利就往地上砸。“煩人”和“倒霉”成了口頭禪，總帶著怒氣和怨氣說話。他一發作，我就吼他。最后總是以我的咆哮和他的屈從結局。

第二次蛻變也緣于一次沖突。照例是他怒我罵，我厭惡那張暴怒的苦瓜臉，正要加倍發威，莫名地心下一動，摸摸自己的額頭，好大一個硬疙瘩。再摸摸臉，處處緊張僵硬。猛然醒悟，孩子就是我的鏡子，我看到的這張爛臉，跟自己的臭表情一模一樣！他所有的壞性情，都是我耳提面命“教”的！那段時間，正好我夫妻關系也比較緊張。

我開始修煉內功。只有把自己做好了，才能扮好別的社會角色：母或妻。我一點點調節自己，有意識緩慢低聲說話，感覺火氣冒就自動退場熄火。每有不順眼的就想其反面。柔弱的反面是重情，畏縮的反面是謹慎，瑣碎的反面是細致。我近似自欺欺人地反復告訴自己，這兩個大小男人什么都好。慢慢就真覺得他們什么都好。凡我認為不好的，換成他們的角度一想，也統統能理解和原諒。我以前的一切憤怒，都源于他們不是我希望的那個樣子，可我為什么要恨鐵不成鋼呢？世上有鐵也有鋼，如果是鐵，就做塊好鐵，不也很好嗎？

“改造”的欲望不那么強烈，改造的效果反而好起來。以前總嫌不夠好，放低要求后，每一點好都是多賺的，都讓我開心。而這開心，也讓別人開心。我真正體會到“柔能克剛”的道理。以前怒吼了n多次都不管用的事，悄無聲息卻迅速地轉變了。周日，兒子竟悄悄起床做早餐，說，我想讓你早上一起來就有東西吃。你昨天睡得很晚吧？對于我的晚起，兒子意見一直很大，嫌浪費他玩的時間。從何時起他不再抱怨？他會換位思考了，就像我一樣。孩子真的是我的鏡子。不同性情的孩子要用不同的教育方法，柔弱如吾兒，激將法顯然不如盲目鼓勵管用。哪怕是故作驚喜的“你竟然能……”都比惡狠狠的“你為什么不能……”強。

我家還有個嚴重問題：“政出多門”。我教育孩子是粗放豪邁型的“放養”，而老公天生心細如發的新好男人，“家養”那叫無微不至。孩子光腳，他能追著不厭其煩地說上百次，直到穿上鞋為止。這時我就恨不得當面駁他。我們還為糾正握筆姿勢、使用左右手、看電視等很多問題沖突過，通常是我主張“隨便”，他要“教化”。相反，我堅持教化的：咀嚼不出聲、不在菜碗里翻撿，老公自己就做不到。我在老公面前霸道慣了，當著孩子的面，“惡婆娘”的嘴臉也偶爾暴露。教育意見不統一時也如此。我知道這是大忌，但為了自己的面子，每每明知故犯。

我老媽教育孫子也是“精耕細作”。人家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我們家那兩位，一段時間里可怎么都對不上眼，教育孩子尤其多摩擦。老爹與我觀點接近，但看不慣我的生活習慣：不吃正餐、脾氣火暴、東西隨拿隨扔不收拾……老忍不住說，聲聲都聽在兒子耳里，令他很是幸災樂禍。互相牽制的結果，家里沒有權威，兒子無所適從，又學會了借助矛盾縫隙謀取利益空間。

我的經驗是，1.堅信天性為主，后天教育為輔。2.承認錯誤了就不批評，禁令不要太多。即使說“不”也打著“行”的幌子。禁令和批評太多，等于逼孩子學說謊、偷偷違禁，人格會變得陰暗猥瑣。3.調節家庭各成員的關系，多交流，但教育具體實施者只一個。教育最重要的是“順”不是逆，家庭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讓家庭本身（家庭氛圍和氣質）進行教育。

我也許是個特殊個案。老僧說，前三十年看山是山，水是水；后三十年看山水都不是山水；到而今，山水還是山水。我也類似，前三年沒有做母親的心，糟；后三年有了這心，更糟。如今做母親的心在似有非有之間，才漸入佳境。如今我們家庭和睦，兒子和我還算好哥們兒。

評媽媽

我給媽媽打85分。她脾氣不好，扣10分，不準我玩電腦游戲，扣5分。得分是：

給我買喜歡的東西，零食、圖書、玩具，30分。

帶我去圖書館借書，教我怎么查資料，25分。

讓我參加活動，看演出，玩得開心，25分。

輔導我做作業，2.5，作業很重要。

在書店看到她寫的書讓我很驕傲，2.5分。

我最喜歡媽媽的是，她對我像對大人一樣，我喜歡當大人。下課我們偷偷坐到老師座位上，感覺自己像老師。上星期學校來人檢查，老師在黑板上寫“放飛理想”，我在下面寫“放飛狗尿”，被批評了。我不喜歡當老師，太累，要講很多話，我不喜歡講話，我想當科學家。

我有個同學說他在銀行有戶口，這就像大人。媽媽答應給我申請一個銀行戶口。媽媽還讓我賣東西，賺的錢歸我。我很高興，大人都有錢。還有，我有自己的mail，可是沒人給我發信。媽媽給我寫電子郵件，但我覺得沒意思，要我不知道的別人給我寫信才好玩。我的郵件是xiezipei2000@yahoo.com.cn，希望你們給我回信。

媽媽帶我去學校的圖書館，我會用電腦查資料。圖書館里都是大學生，只有我一個小學生，我走到哪里他們都看著我，還幫我拿書。我覺得這比較像大人，很神氣。我現在在寫一篇關于三葉蟲的論文。

大學里有很多演出，媽媽帶我去看。我們還常去北大看電影和演出。我喜歡昆曲，還指揮過樂隊演出。媽媽還帶我去過舊石器時代的考古基地，看到了化石。

不過當大人有點累，出去玩，帶的東西不夠就倒霉了，帶多了又重。還要自己清書包，忘了紅領巾，要挨批評。我還是覺得當小朋友比較好。媽媽說帶我去山里野營，可我有點怕，小孩子就是膽小些。

媽媽最不好的是脾氣不好。不過她每次都向我道歉，我就原諒她了。因為她是媽媽。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