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從深圳回來了,她反抗嫖客調(diào)戲跳窗逃跑摔斷了左腿。在車上,一個男人一直躺在表妹身邊,像睡著了。車到了株洲后,男人沒有下車,表妹放心不下似的等著。男人后來是被人用擔(dān)架擔(dān)下來的,他究竟怎么了?
表妹到了深圳,是因為有人告訴她,那里有很多的錢,多得像地里的玉米棒,無論你多么小心都會碰到額頭,讓人恨不得多長了一條腿。但現(xiàn)在她要回家了,她不愿再在那里呆下去。因為她少了一條腿。關(guān)鍵是少了一條腿。她說,那條左腿像男人一樣背叛了她,她不需要那條左腿了,把它留在深圳,現(xiàn)在只想回家。于是她便托老鄉(xiāng)買了回家的車票,決定今后再也不來深圳了。她離開前用拐杖使勁敲擊著車站堅硬的地板,引起了一個小男人的注意,他用很特別的眼光覷她。但表妹不想理睬任何人,盡管他一再以目光為先導(dǎo)試圖親近她與她建立關(guān)系。
他只是一個小男人,矮矬、寒磣,看上去還算善良,盡管他不斷故作大度,但皺巴巴的劣質(zhì)西服并不能掩飾他的邋遢和猥瑣,這樣的男人即使在湖南鄉(xiāng)下也普通得遍地都是。表妹是不會跟他有太多的搭訕和拉扯的,她一心只想回家,除了回家什么也不想。
表妹的家在株洲,離深圳有一千多公里,回到株洲城,她還得在我家里住上一個晚上,第二天才能搭上回鄉(xiāng)下的班車。她當(dāng)然可以堂而皇之地住在我的家里,因為她是我的表妹。在湖南鄉(xiāng)下我有很多個表妹,她們像珍珠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上海、西安、北京、南昌、武漢、廈門,她們占領(lǐng)了祖國的大半河山,我常常以此為榮。每近年關(guān),我都不厭其煩地接待從四面八方返回株洲的她們,騰出房子讓她們吱吱喳喳地宣泄回到家鄉(xiāng)的喜悅、炫耀各自的見聞、展示身上五光十色的穿戴。在沒有少一條腿之前,無論從哪一角度來看,表妹都是我眾多表妹中最漂亮的一個,盡管她有點潑辣,還常常敢和我就某些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她現(xiàn)在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即使我遠(yuǎn)在株洲也能感覺到她艱難地爬上班車時的喘息。我猜想,她是先讓雙拐上了車,因為雙拐比她的另一條腿重要。她把雙拐擱在車門內(nèi)讓乘客們知道她要上車了你們不要堵塞在門口向深圳招手了,然后,她大膽而理直氣壯地對乘務(wù)員說,來,幫我一把。于是,乘務(wù)員便戰(zhàn)栗地拉了她一把。表妹就這樣上了車,并在靠香港的方向找到了她的座位。是一個下鋪的座位。雙拐先于她躺到了座位的底下,像一只溫順的狗時刻等待主人的呼喚,有時她伸手摸一下它,確信自己仍然和雙拐緊密地連在一起,她就感覺到踏實、安全、溫暖而寧靜。
她乘的是一輛開往株洲的長途臥鋪班車。車上密密實實地躺滿了人。那個小男人也和她同乘一輛車,他就坐在狹窄的通道上,而且就坐在她的旁邊,肥大的西服蓋住了他屁股下的小板凳,他有點局促,左手有意無意地擱在她的座位邊上。這個小男人是沒有固定座位的,屬于超員。但他為什么偏偏要坐在她的旁邊呢?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因為看上去他不是壞人,甚至于連小偷也不是。即使是壞人她也不怕,他并不剽悍,強(qiáng)奸不了她。因此小男人靠近她也沒能引起她的不快。相反,一想到明天中午便能回到株洲了,表妹心里便抑制不住喜悅。她對在通道上來回走動的乘務(wù)員———班車?yán)习迥镎f,到了株洲,你得提醒我下車———你也看到了,我跟其他人不同,我少了一條左腿,你得幫我下車,下了車我就找我的表哥,我的表哥在株洲。班車的老板娘說,知道了,這趟車的乘客都在株洲下車,他也是。老板娘指了指小男人。小男人朝表妹笑了笑,露出并不難看的牙齒。表妹這才放心地半躺半坐在座位上,并用被子掩蓋了她空蕩蕩的褲筒和隆起的胸脯。班車出了深圳城區(qū),她突然注意到了與她肩并肩躺在一起的是一個男人,如果這是一張床的話,只有夫妻才這樣親近,好在各蓋一張被子將他們的關(guān)系降格為彼此互不相干的乘客關(guān)系。他躺在里面靠近窗口的座位上,被子已經(jīng)蓋住了他的半邊臉。他的臉斜對著窗口,背對著表妹。表妹覺得他臃腫的身軀稍稍越過了中間線,侵占了她的領(lǐng)地,而且他有可能得寸進(jìn)尺甚至在離株洲還很遠(yuǎn)的路上將她重重地壓在身下蹂躪她。這個推測使她警惕起來,她用手尖輕輕地推了推他的屁股,提醒他應(yīng)該把屁股退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這種提醒是合情合理的,無可厚非。但他無動于衷,用富有彈性的屁股拒絕了表妹。表妹對他的傲慢產(chǎn)生了不滿,厭惡地咕嚕了一聲。小男人看在眼里,不失時機(jī)地討好表妹說,也許他睡著了,睡著的男人都是很霸道的,你大可不必跟他慪氣。
“我怎么不能跟他慪氣?”表妹反駁說,“我不能讓一個陌生男人的屁股碰到我的左腿———盡管我的左腿沒有了,但碰我的褲子也不成!”
小男人被表妹的兇悍震懾住了,吐吐舌頭,把臉掉過去,把后腦上亂蓬蓬的頭發(fā)展示給表妹。表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夾在了兩個男人中間———女人總是夾在男人中間。她有點沮喪。幸好這是回家。
過了一會兒,表妹微微地抬起頭,拉長目光,打量身邊這個傲慢而霸道的男人。他用左手枕著頭,睡的姿勢很舒服。他的頭發(fā)長而整齊,額頭很寬闊,鼻梁挺直,臉的上半部分還算白凈,只是胖了一點。小男人說得沒錯,他是睡著了。睡得很沉。似乎聞到了輕微的勻稱的鼾聲,意味著還睡得很香。“他真貪睡。”表妹自言自語,卻又是說給小男人聽的。她一下子原諒了睡覺的男人。
“累了就要睡覺,男人都這樣。”小男人說。
表妹沒有正眼看小男人,她看著正前方。小男人沒有睡意,想找點話題,環(huán)顧左右,覺得只有表妹適合與他交談,便試圖和表妹搭訕,但表妹選擇了沉默不語,她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她把要說的話留到株洲跟我說。顛簸的班車離深圳越來越遠(yuǎn),一會便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有人覺得少了點什么,便對老板娘嚷,播放錄像看看,最好是香港搞笑片。老板娘坐在車頭上回頭歉疚地說,播放機(jī)壞了,回到株洲馬上叫人修理,下一次搭我的車便能看錄像了。那人有些不高興,小男人乘機(jī)打趣道,看不上錄像,那你得補(bǔ)錢。老板娘笑道,不補(bǔ)了,到了株洲我再請你們到錄像廳里去看個夠。老板娘笑得有點曖昧和狡賴。小男人抓住機(jī)會興奮地展示他的幽默才華,說,老板娘,你就站在那里,脫一點衣服,讓我們看你算了。眾人哄笑。車上頓時洋溢著歡快的氣氛,連司機(jī)也笑了。笑聲從車門的門縫沖出去,灑在寬敞筆直的高速公路上,車子跑得更快,逐漸走在了寒風(fēng)的前頭。表妹也被快樂的氣氛所感染,臉上綻開了隱蔽的笑容,她相信這將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笑聲消退,小男人抬頭看表妹,期待自己的幽默和坦蕩能得到她的肯定和贊賞。但表妹矜持地仰起頭,撅著嘴,斷然不肯表揚(yáng)小男人。小男人把眼光轉(zhuǎn)移到其他人的身上,人們的嘴角上仍掛著來不及消散的笑意,一對年輕男女在后面的上鋪纏在一起熱烈地接吻,這使小男人頓時充滿了成就感。也可以看得出來,表妹對小男人的敵視和警戒已經(jīng)逐漸解除,雖然并不想和他說話。小男人不甚理解表妹為什么對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愿意用廉價而充沛的笑容去表明自己實際上對她并無企圖。
“妹子,你的鏡子掉了。”小男人從車廂的地板上撿起一只小鏡子,并順便瞧了瞧鏡子背面的明星。
表妹摸摸口袋。鏡子的確是掉了,而且還在小男人的手里。“是我的,你怎么能照我的鏡子!”
小男人用表妹的鏡子照了自己并不英俊的臉,損害了他剛剛用幽默建立起來的給表妹的好感,表妹一把抓回鏡子,塞進(jìn)口袋,但用力過猛的左手越過了座位的中間線,碰到了睡覺男人的肩膀。表妹歉意地說了聲對不起。睡覺男人并不跟她計較,他甚至忽略了表妹的碰撞,依然延續(xù)他的睡眠。表妹松了一口氣。
“他睡得沉。累了我也會睡得很沉。”小男人笑嘻嘻地說,“我給你十塊錢,你把你的座位讓給我吧,我也想睡一覺。”
表妹說,我不要你的臭錢———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你沒看見我比你少了一條腿?
小男人賠禮道歉說,是,是,我看見了,對不起,我記性真差,下次輪到我也缺一條腿……
表妹突然笑了。這笑來得奇怪。表妹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她一下子原諒了小男人。她用燦爛的笑臉向小男人表達(dá)了和解。小男人受此鼓舞,猛地抽起自己左腿說,你看,我這條腿差點也飛了,一條20厘米的鋼筋曾從這里穿過去———幸好,鋼筋不是從我的頭顱中間穿過!
表妹看到了小男人左腿腳跟處有一個巨大的傷痕,如果揭開疤痕也許還能看到一個黑暗的看不到盡頭的隧洞。表妹對小男人產(chǎn)生了一些同情。她夸張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臉上露出憫惜。
小男人說,我是干建筑的,我哥也是,我們家鄉(xiāng)很多人都搞建筑———我家是茶陵縣的,你家在哪里?
表妹淡淡地說,醴陵。
小男人驚喜地瞪大眼睛,你是醴陵的?你認(rèn)識李大炮嗎?
表妹不屑道,不認(rèn)識。
小男人說,呆子馬三呢?
不認(rèn)識。表妹說,他們是什么人?
都是我們工程隊的,他們好賭,一年半載剩不下幾個錢,好多年不敢回家了,大年夜都是在工棚里瞎混,沒出息……他們都是醴陵人。小男人咧嘴笑。
表妹覺得小男人說的都是一些無聊的人,這些人在哪里都有不足為奇,但他說得口沫橫飛,表妹對他又恢復(fù)了幾分厭惡,心想,如果讓他這樣說下去,也許他會把所有他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人全說給她聽,那樣塞滿她的腦袋的將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萬一其中有一個是她認(rèn)識的,小男人會興奮地跟她滔滔不絕,旁人還以為小男人是她的男人呢。表妹突然打斷了小男人的話,“我連你也不認(rèn)識,你干嗎說那么多?你煩不煩?”然后背對著他,小男人的嘴才戛然而止。
他們之間有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也許是大半天的沉默。也許他們之間也有過零星的非對話性的語言碎片。但此時的萬物已經(jīng)被從天而降的暮色籠罩。南方的黃昏像月經(jīng)一樣準(zhǔn)時。空調(diào)強(qiáng)行改變了季節(jié),把寒冷扔給了那些沒能坐上班車的人,車廂里溫暖如春。小男人從懷里掏出半袋子餅干,自個兒啃了兩片,誠摯地遞給表妹:“妹子,你也來兩片。”表妹沒有回答,也不接他的東西,自個兒從口袋里摸出一小袋葡萄干,優(yōu)雅地往嘴里一顆一顆地扔,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她喚起了班車上乘客的食欲,自助晚餐在車廂里蔓延。但表妹旁邊睡著的男人還不知夜晚降臨,也許忘記了藏在褲兜里的晚餐。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晚餐。男人跟駱駝差不多,能吃苦能戰(zhàn)勝饑渴。在開往西安的列車上,表妹也曾和一個三天三夜不吃東西的男人坐在一起,餐車一趟又一趟從他身邊吆喝著經(jīng)過,他竟不睨一眼,手緊緊地抓住空癟癟的錢袋子,還用力地咽著口水。那是她見過的最儉省的男人,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去西安務(wù)工的中年男人,且滿臉敬慕。我的表妹見多識廣,我知道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現(xiàn)在她對身邊的睡覺男人產(chǎn)生了女性特有的愛憐。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應(yīng)該吃晚餐,免受妻子的擔(dān)心,這個男人也是。“假如他是我的男人,我寧愿他多吃一點。”表妹心里想。表妹欲有意無意地碰碰這個睡覺的男人,提醒他株洲還很遙遠(yuǎn)但晚餐時間已經(jīng)到了。她正要抬腿踢他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自己靠近他的左腿已經(jīng)沒有了,空蕩蕩的褲筒,拿什么去碰他?表妹突然間有點沮喪。
“你不必理他。他嗜睡。我們干民工這一行的都嗜睡,都把乘臥鋪車當(dāng)作一種享受。”小男人抓住時機(jī)恢復(fù)與表妹的交談,“像我們呀,睡上一整天就可以連續(xù)不停地干三天三夜的活,能多賺幾個錢。”
表妹明白了睡覺的男人為什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其實這是一個策略,回到株洲他就可以連續(xù)三天干活不睡覺了。多精明的男人!
“我可不行,我們女人隔一天不睡面容便要枯黃,眼眶便會發(fā)黑———女人的膚色是睡出來的。”表妹說。
“你的膚色很好嘛,你真懂得睡———你是干哪一行的?工廠女工?服務(wù)員?”小男人問。
“你說我是干哪一行的?難道我是做雞的嗎?神經(jīng)病!”表妹又要生氣了。
小男人懊悔問錯了問題,不斷地向表妹道歉。旁邊的乘客饒有興趣地聽他們說話。車廂里的茶余飯后。
表妹說,你們都認(rèn)為湖南妹子到了廣東都干那一行,我偏不下賤給你看,你知道南海賓館前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吧?
小男人說,我們的工地就在南海賓館旁邊,那里每天都發(fā)生許多奇聞怪事,你是指哪一件?
表妹說,良家婦女跳樓事件,你聽說過嗎?
小男人說,聽說了,一個正經(jīng)的湖南妹子反抗嫖客調(diào)戲跳窗逃跑———都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
表妹驚愕地說,好像你覺得這件事過了很久了?其實那湖南妹子才剛出院!
小男人說,那有什么?她沒死算是大幸了。
表妹怒斥,那你是希望她死掉嘍?
眾乘客大笑。小男人爭辯說,我不是那意思,但我總不能說她是英雄吧?有人親自看見她摔斷了一條腿……
表妹突然一把掀起被子,雙手抓住左褲筒,讓小男人看:你看看,我就是那個湖南妹子,我讓你笑,你覺得我很可笑,摔死了你才開心!
表妹幾乎是怒發(fā)沖冠。她不僅僅展示給小男人看,車廂里的人都看到了她并不存在的左腿———空蕩蕩的褲子里面還藏著一個巨大的肉痂。他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目瞪口呆。小男人更是無地自容,不知所措,滿臉歉意和委屈。
“我不是那個意思。”小男人反復(fù)辯解,“我怎么會幸災(zāi)樂禍呢?”
表妹的臉上有幾行淚珠,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她抱著左腿殘肢的雙手在輕輕地顫抖。
“妹子,你真勇敢。”老板娘遠(yuǎn)遠(yuǎn)地對表妹說。眾人用充滿同情的表情附和了老板娘。小男人也說,你真勇敢。但他說得很平淡。小男人旁邊的老婦堅定地說,妹子,你就得這樣做,即使死了也值得———假如你是我的閨女,我愿養(yǎng)你一輩子。
老板娘走過來,幫表妹重新蓋上被子,并摸了摸她的頭說:“妹子,下次乘我的車,我給你免費(fèi)。”
“……我現(xiàn)在回家了。”表妹激動地說,“我的家在醴陵。”
“我的父母也在醴陵。他們都七十多歲了。每月我都回去看他們。”老板娘說。
眾乘客遲疑了一會才贊賞地鼓了幾下掌。表妹心安理得地重新躺了下去。小男人再也不敢貿(mào)然跟她說話,裹緊衣服雙手蜷縮在胸前,下巴靠在膝蓋上。此后,大家都有了睡意,不久連小男人也開始打盹,車廂里安靜得像在夢里滑行。
表妹夢里被小男人有意無意地吵醒了。原來班車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湖南境內(nèi),行走在彎曲的山路上,現(xiàn)在停靠在公路邊讓乘客解小便。窗外漆黑一團(tuán)。雜樹亂草。寒風(fēng)啾鳴。越近株洲越寒冷。乘客陸續(xù)下車,不分男女或站或蹲在班車的旁邊解開褲子就拉,尿液嘩啦嘩啦地噴灑,男女之間也沒有平日的顧忌和羞澀。車上還剩下老板娘、小男人、表妹和表妹身邊睡覺的男人。老板娘走近表妹說,我來幫你下車。表妹說,麻煩老板娘了———其實有了雙拐我也能下車。老板娘想背表妹,但覺得很有點困難。老板娘瘦瘦的,表妹比她高大。老板娘努力了幾下,背不動。小男人果敢地說,妹子,我來背你,兩百斤的水泥我也能背上十層樓去,我能背得動你。老板娘鼓勵表妹:“背便背唄,誰怕誰。”小男人在表妹面前彎下了腰。表妹猶豫了一會,笑了笑,靠到了小男人的背上,雙手抓住小男人的肩頭,老板娘跟隨后面用手托著表妹的屁股下了車。表妹就在車燈照不到的地方蹲下解小便,嘩啦嘩啦地把尿撒在夜里。撒完尿,抽起褲子,然后又讓小男人背著上了車。班車?yán)^續(xù)前行,不久進(jìn)入了平原地帶。此后,表妹和小男人的關(guān)系融洽了許多,還增添了幾分客氣和尷尬。也許大家都不愿在漆黑的夜里說話,很快,鼾聲或磨牙聲此起彼伏。公路兩邊,湖南大地博大而遼闊,寧靜而蒼遠(yuǎn)。小男人也靠著表妹的座位睡著了,頭倚著表妹的手,嘴角流著口水。表妹沒有太多的計較,也酣然睡去。
黎明時分,班車已經(jīng)深入湖南腹地,大家都能通過分辨路旁的山和水判斷株洲的距離。于是大家的話也多起來。
表妹眨著惺忪的眼看了看身旁睡了半天一夜的男人,驚嘆著對小男人說:“回到株洲,他就能三天三夜不睡了。”
小男人笑了笑說,他就是賤,睡覺只是為了多干活。
表妹彎腰伸手摸了摸座底下的雙拐。小男人說,你的拐還在,我?guī)湍憧词刂亍?/p>
表妹說,我不能不在乎,這雙拐是我的腿,少了它我就是廢人了,不過本來我就是廢人———跳樓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至少要變成廢人了的。
小男人說:“妹子,你真勇敢。”
表妹自信地說:“少了一條腿,我也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人。”
小男人說,是的。對此他一點也不懷疑。
表妹說,你知道南海賓館亂吧?亂得很。
小男人說,我知道,南海賓館還是我們的施工隊裝修的,他們還欠我們的工錢,欠了三年了,我們經(jīng)常上門討債。
表妹說,討到了沒有?
小男人說,沒有。我們經(jīng)常和保安干架。
表妹說,我在那里當(dāng)服務(wù)員一年多了,保安也換了一茬又一茬。我也很討厭那些保安,平時他們對我們動手動腳的,我搧過一個江西保安的耳光。
小男人說,你真勇敢。
表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小男人的表揚(yáng)似的,臉上有了得意神色。表妹說,你們沒討到工錢怎么辦?
小男人說,打架唄。
表妹說,你們真敢跟他們打架?
小男人說,有什么不敢的,他們拖欠我們的工錢,我們?nèi)甓紱]回家了,身上沒錢不敢回家呀。
表妹說,現(xiàn)在有錢回家了?
小男人說,三年啦,沒錢也得回……
表妹對小男人的境遇產(chǎn)生了同情,但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或者說是否應(yīng)該安慰?她還是選擇說說南海賓館,因為那兒是他們共同熟悉的地方。表妹說了很多南海賓館的趣事,小男人聽著聽著有點不耐煩,突然吼了一聲:“我們的老鄉(xiāng)在那里殺死過人!”
表妹吃驚地看著小男人。小男人說,那是上個星期的事情,那時你還在醫(yī)院吧!
表妹點頭。
小男人說,我們乞求老板給點醫(yī)藥費(fèi),我哥病了,是累病的,但老板不給。狗黑拿刀捅人,捅死了一個保安。狗黑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深圳看守所,我們想看看也不成,他們說要等到判了才成。狗黑是我們的哥們兒,但他也三年沒回家了,去年他老爸死了也沒有回去。
表妹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你哥的病……”
小男人說,死了,累死的,老板要趕工期,我們連續(xù)干了三天三夜,不能睡覺。干到第三天時,我哥就撐不住了,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本來他賺夠一萬塊錢便要回家結(jié)婚的,他的女朋友就是你們醴陵縣陶瓷廠的工人,人長得挺不錯,有你那么高,皮膚也挺白的,我爸已經(jīng)將他們的房子刷新了……世界上有很多種絕癥,往死里累也是一種。我哥得的就是這種病,或者這也不能算病。他永遠(yuǎn)討不到自己的工錢和老婆了———而且死時還多了一個遺憾,因為狗黑。
你哥真可憐。表妹說。累死人的事在深圳并不少見咧,年初大華毛織廠便累死了一個女工,是我過去的工友,才十八歲,貴州的,她還沒有過男朋友,她的理想就是要嫁到香港去。
小男人搖搖頭,又伸了伸腿。坐在小板凳上并不舒服。他的背下意識地往表妹的座位側(cè)靠了一下。唉,我哥這輩子。小男人的幽默感在離株洲還很遠(yuǎn)的地方消失了,他的臉上已經(jīng)找不到與幽默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取代的是淡淡的哀傷。車廂里的乘客也只有近鄉(xiāng)的煩躁不安,他們提前作好了下車的準(zhǔn)備,眼睛盯著窗外,臉色凝重,也沒有幽默。株洲真的不是一個善于幽默的城市。
表妹不說話,內(nèi)心很復(fù)雜,也很傷感。但別人看不到她的傷感,倒是她看到了小男人傷心的表情,估計他很累了,他應(yīng)該躺一下。在此后的時間里,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這個小男人,讓他躺著休息一會兒,哪怕躺一會兒也好,并且已經(jīng)好幾次張開了嘴,蠕動了身子,但話已經(jīng)出了喉嚨卻又被強(qiáng)行咽回去了,因此始終沒能做成這件事情。當(dāng)她最后一次下決心去做這件事并且屁股已經(jīng)離開座位時,班車已經(jīng)停在株洲汽車總站。我老早便守候在車門外,我得把千里迢迢歸來的表妹接回家。
表妹首先找到了雙拐。小男人扶她站起來。她說好了,我能行。小男人說,我背你下去。表妹說,到了株洲我怕羞,我表哥肯定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能下車,我不能讓表哥看見我跟你黏在一起。小男人把表妹的花花綠綠的小行李袋掛在她的脖子上。表妹說,謝謝你。小行李袋在表妹的胸脯上晃蕩。司機(jī)正在拆卸頭頂上的電視機(jī),估計準(zhǔn)備和播放機(jī)一起拿去修理。小男人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表妹送到車門口。在老板娘熱情的幫助下,表妹順利下了班車。我快速迎上去,攙扶著她,把她脖子上的小行李袋掛到我的脖子上。少了一條腿的表妹仍然美麗,如果只看她的上半身,真的是無可挑剔。表妹開始有點撒嬌地倚著我,后來為了證明她已經(jīng)熟練地掌握了雙拐,能夠運(yùn)用自如了才獨(dú)自行走。表妹不時回頭看班車的門,小男人的頭已經(jīng)縮回去,她卻停下來等待小男人的重新出現(xiàn)。表妹對小男人有點遺憾,但她絕不是在等小男人。她肯定是擔(dān)心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由于睡得太沉,夢里不知道到了株洲,她后悔下車前沒有搖醒他,或叫小男人去搖醒他,告訴他下了車便可以連續(xù)三天三夜地干活了。表妹為此擔(dān)心了好一會。我催促她快點回家,表嫂都做好飯了正等著我們呢。表妹說,那個男人……她突然又覺得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因為老板娘會關(guān)心每一個乘客。她輕輕地對我說,不理他,我們走吧。但她并不說走就走,仍然放心不下似的,撐著雙拐等待。小男人遲遲才從車上下來的。他站在車門口的臺階上四處張望。表妹高興地向他招了招手,但他并沒有理會她。他的目光投放得很遠(yuǎn),肯定是在尋找誰。
果然不出所料,從車站角落里鉆出兩三個人,他們抬著一副擔(dān)架,小男人向他們招招手,他們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竄上了班車。一會兒,他們從車上下來,白色的擔(dān)架上躺著一個人,那人被被子全包裹住了,連臉也沒有露出來,但頭發(fā)飄散在外面。擔(dān)架匆促地從表妹身邊走過,小男人跟隨其后,裝作不認(rèn)識表妹似的,低著頭往車站的角落里走去。
表妹猛然醒悟,驚叫一聲:“他是死人!”
表妹滿臉驚恐,扔掉雙拐,雙手拼命插頭發(fā),歇斯底里地往車站門外狂奔,但由于身體失去平衡,幾次摔了跟頭,甚至嘴巴啃了泥土,臉也摔破了,但她仍狂躁不堪,爬起來又跑。我追上去抓她,卻被她往臉上吐了一口口水。從她驚惶的眼神看,她已經(jīng)算是瘋了吧。在車站后背的一條小巷深處,我終于牢牢地控制住了慌不擇路的表妹。她仍對我又打又咬。我勸慰她,我抱緊她,不讓別人再傷害她。此時,那幾個男人抬著擔(dān)架從這條無人行走的小巷走來。表妹聞到了慌亂的腳步聲和撲面而來的特殊氣息,再次像受驚的牛犢掙脫了我,瘋狂地往前逃跑。只有一條腿的表妹像折翅的鳥,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一條狹窄的臭水溝里,如果是夏天將會驚起一堆蒼蠅。
擔(dān)架從表妹身邊匆匆而過。小男人掉過頭來,歉疚地對表妹說:“他就是我哥。他是累死的。他很干凈。他也回家了……”走遠(yuǎn)的小男人再次回過頭,又一次贊揚(yáng)了表妹:
“妹子,你真勇敢!”
小男人肥大的西服披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十分夸張、滑稽,寒風(fēng)將他的頭發(fā)吹成了雞窩。盡管他的左腿有點瘸,但他走得很快,一會兒便隨抬擔(dān)架的人連同擔(dān)架上的男尸一起消失在小巷盡頭。
作者簡介:
朱山坡,男,1973年8月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簽約作家。近年來在《花城》《鐘山》《青年文學(xué)》《山花》《小說界》《江南》《天涯》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讀者》等選載,入選權(quán)威選本,曾獲第一、四屆《廣西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獎。為政府公務(wù)員,現(xiàn)在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脫產(chǎn)學(xué)習(xí)。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