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從清華附中同學處聽說張承志的用功,就是他自學日語、竟然翻譯了日文《周恩來》一書。我們一起去北大看老同學,他正在那里讀考古系,但他熱情洋溢的談論仍不離草原文化。以后歷經歷史博物館、民族研究所,都不時跟他見面,一度感覺他游離在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的兩棲之地,最終,他走上從學者轉化為學者型作家的道路。
張承志的作品充滿激情,但即便是小說,感覺情節也并不突出。故當年葉楠曾表示很贊同筆者的說法:張承志的小說其實還是大散文。
在法國,除了網上發來的幾篇文字,連續幾年不曾多讀張承志的作品,最近接連閱讀了《聾子的耳朵》(河南文藝出版社二○○七年版)、《鮮花的廢墟》(新世紀出版社二○○五年版)等三本張承志的近作,發現他的寫作風格真正成熟了。他的成熟不僅體現在作品的形式方面,更體現在他的自我反省與批判精神上。
“若想體會到文學的這一層,需要地道的而不是教授圈所云的‘文化’。面對力透游牧本質的文學,需要深刻的牧人體驗才能理解。”的確如此,我即以為有興趣讀張承志的作品,往往需要讀者具有一定的知識準備,至少需要某些生活體驗,例如“文革”紅衛兵運動、上山下鄉插隊,甚至內蒙古草原知識青年的生活,或中亞歷史學者天山東麓實地考察,或深入到甘肅西海固的農民家常日子,對穆斯林文化以至當今世界多元文化的感悟……還至少有運用兩種語言的體驗。
張承志的作品,體現了從生活實踐而來的一代學者文化。
閱讀張承志的文章,實不可當做消遣或躺在沙發上讀,而必須在頭腦清醒時集中注意力來閱讀,因為其內容擁有多層次的內涵:歷史、語言學、宗教以至文學的。讀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他傳達的信息,往往有賴于自身文化的素養或知識準備。
從草原游牧文化、中亞蒙古學到伊斯蘭教文化,張承志作品,可以領人進入一種學習過程。盡管筆者也在學習,但還是想就一些所知一二的主題參與討論。
比如,他在《近處的卡爾曼》中,曾如是批評自己的小說作品:
說實話,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對自己這小說家的頭銜不以為然。……世界太有趣:它不僅制造騙人的小說,還要制造騙人的小說家。這么想多了,再遇上好意惡意的吹捧時,我大抵不至于立即忘了自己姓名。
……唯結集時人才有空回憶并接觸自己早期的習作。我不禁為自己和這些自己寫下的所謂小說的單薄,感到吃驚和害臊;也為容忍和成全了如此自己的時代,感到驚奇與慨嘆。如今我對小說這形式已經幾近放棄。我對故事的營造,愈發覺得缺少興致也缺乏才思。
最后,他干脆結論說:“對于以故事為敘述原則的小說,我并不具備什么才能。”
人只有超越了過去,方才勇于批判舊我;作家創作達到新的高度,方才能夠俯瞰舊作。
張承志寫作上前后一致的風格,還在于學者的求知與探索精神,他敢于提出問題,并做出不同俗流的假設,把創造者的新意推向有心或知音的讀者,并啟發人進入縱深的思路。
張承志在文化上是極敏感的,他對梅里美小說《卡爾曼》早期譯本的看法印證了這一點,他認為小說原文中最后一段被譯者刪去乃譯者的失誤。顯然,就這一點而言,很可能譯者傅雷先生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最后一段“狗尾續貂”似的、看來不相干的波希米亞語言學的論述,恰恰顯示了梅里美的一種寫作特征。
“他喜歡此類無需明言而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物上的簡潔程式。”法蘭西學院院士讓·道莫松曾如是說,顯然梅里美絕非只在一部作品中如此。道莫松還認為“有時甚至有些過分了:《卡爾曼》的結尾,當所有的人都死去,首先是波希米亞女人,接著是走私團伙頭頭(指唐·何塞),可作者卻帶著情感的慘痛陰影、怪異地把筆墨轉而致力于茨岡語言學上。應該清楚表明讀者并未受蒙蔽,而且還是當心警惕為好。”
張承志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抑或,梅里美就是在與某些語言學家抬杠?……孟達古戰場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覺地意識到:對這個結尾,梅里美是在有意為之,他是較真的和自信的。”(《近處的卡爾曼》)
是否是與某些語言學家抬杠?很可能,雖然這需要真正的梅里美專家去研究,但至少張承志隔著法語,卻憑借文化上的敏感與警覺,跟道莫松同樣地沒有“受蒙蔽”。
道莫松接下來說:“這種持續常設的激情與狂熱的急剎車乃梅里美的特征標志。”
梅里美喜歡此類模式,把身心真正的關注轉移到一個不相干的話題上,而無須把真實的感受明言。梅里美擅長奇思怪想、用難以預測的劇變攫住讀者;他喜歡激情、喜歡決裂、喜歡反叛、喜歡翻江倒海的沸騰。他欣賞的作家乃普希金與司湯達,寫作便如同司湯達一樣地簡潔到以至顯得“干”的程度,從不拖泥帶水。道莫松說梅里美從不令人沉悶,閱讀梅里美與其說步隨小提琴毋寧說在大炮聲中前行。他從不寫風景,既不喜筆墨描述,也不愿抒發情感,于是在關鍵時刻便顧左右而言他。這令人想到稼軒詞:“……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然《卡爾曼》結尾談論的茨岡語言學,是否即梅里美的“天涼好個秋”呢?
筆者并不用張承志用的“羅馬尼”,因為法文原文“romani”不僅毫無“古風”,且在稱呼流浪的吉卜賽人或流浪者時,與“romano”“romanichel”同樣,盡管詞根來自拉丁文“roman”,但均屬民俗俚語,帶有對茨岡人的貶義;只有語言學上用作“茨岡語”時,才相當于“tsigane”之中性詞義。當然,在今天的法語中存在貶義的詞匯,梅里美的時代也未必,如張承志說“他們自稱‘羅馬’。卡爾曼唱的羅姆和羅米,梅里美已經注釋了,都是這個羅馬的變形”。在此順便說一句題外的話,法國總統薩科齊前夫人塞西莉亞的父姓為“Ciganer”,原意亦為茨岡人,由于父親是摩爾達維亞的茨岡人后裔,難怪她“第一夫人”不肯當,寧肯要“自由”了!此乃她個人傳統文化的根,她確實曾自豪地對人說過:“我的血里連一滴法國人的血都沒有!”
他描畫的“異族”那么光彩奪目,使得當年羊皮為服酪為漿,正值身為異族的我,一下子就被牢牢抓住了。遠在艾依特瑪托夫之上,是他影響了我的文學趣味和筆法,也影響我開始了類似的觀察。
梅里美的異族描寫含義無窮。
異族不但給了他馳騁天地和抒發學藝的可能,也使我愈來愈認識到——尊重他人的立場,即真的人道主義。(《彼岸的浪漫》)
在此,張承志說出了一個重要的定義:“尊重他人的立場,即真正的人道主義。”可悲的是,當今世界所盛行的,卻是把自以為“最高的價值觀”或“最正確的立場”,強加于他人!
無論吉卜賽人卡爾曼還是巴斯克人唐·何塞,在梅里美的筆下,本質上試圖表現的均為一種民族原始的強悍個性。盡管在后世演繹或詮釋的“文學通說”中,都被納入“個性解放”的領域,成為浪漫派“具有自由精神”的人物。這方面也被張承志一語道破了:
我如今厭惡文學的通說。他們總說卡爾曼是個文學史走廊上的典型,她以死批判了蒼白的上流社會。我覺得最好大家都閉上嘴,因為這只是一個凄慘的故事。被漫長歧視制造的、做出來已是身不由己的凄慘的抵抗故事。什么自由精神,那是生就的野性。底層就是如此,粗野、真實、殘酷。我懷疑梅里美寫的是一件真事;他學識深刻,又那么勤于旅行。
梅里美一生到西班牙去過六次,而五次的目標均為訪古旅行。他熟諳古希臘語、拉丁語、英語、西班牙語,成年以后為翻譯普希金作品,又自修了俄語。他學識淵博,對西班牙文化很早就感興趣。盡管二十二歲那年,發表的第一篇作品即《丹麥的西班牙人》,但第一次去西班牙,卻是在五年以后的一八三○年。二十七歲的梅里美,在馬德里遇見了唐·西佩亞諾·格斯曼·帕拉弗克斯·伊·坡托卡瑞若——未來的德·蒙蒂厚伯爵第八夫婦;不僅一見如故,且在文化上品味相契,從此成為終生好友。德·蒙蒂厚伯爵夫婦有兩個女兒,二十二年后,二女兒歐仁尼嫁給了拿破侖第三,成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的皇后。
母親帶歐仁尼姐妹倆在凡爾賽受教育的年代,梅里美始終照應她們的生活,成為女孩子的監護人、導師。歷史在此似乎呈現一種偶然性:使梅里美成為法蘭西“七月王朝”到第二帝國的兩朝元老;盡管作家的中心關注,只是探訪巡察那些久經歲月風化、或被人為破壞的文物建筑,主持監督修葺羅馬時代到復興時代的古建筑,并重振了建筑上的“攝政時期風格”(一七一五——一七二三)。
據說正是瑪尼約拉·德·蒙蒂厚夫人(一七九四—— 一八七九),給梅里美講述了卡爾曼的幾個原型故事。聽說這些故事后,很可能梅里美又在三十七歲那年,到故事發生地點巡察過,至少在內心反復孕育才形成了此一傳奇故事:因為《卡爾曼》乃是在四十一歲的梅里美當選為法蘭西院士一年以后,于一八四五年才出版的。德·蒙蒂厚夫人是蘇格蘭人、美國駐馬拉嘎領事兼酒商的女兒,對世界諸民族文化的多元性深有感知。丈夫一八三九年過世后,為嫁出兩個女兒并為之尋求最好的歸宿,她長期流動生活在各地的水城,出入知識政要階層往來的上流社會沙龍。
張承志對《卡爾曼》早期譯本的遺憾是來自于:“梅里美的羅馬尼知識的刪節,使讀者未得完璧。而這個添加的突兀結尾令人感興趣:在他的時代,遠沒有流行冒充現代主義的時髦,他不顧那么優美的一個起合承轉,把干巴巴一段考據貼在小說末尾,究竟為了什么呢?”
正是由于張承志對民族文化的研究背景,使之敏感地意識到梅里美的作者本意,更貼切地理解了作品的文化內涵。
二十世紀上半葉《卡爾曼》早期譯本出版的年代不像今天,今天飛機只用十個小時就飛到巴黎,遑論計算機網絡溝通之便。當時需要三四個月時間漂洋過海,即便在法國人家里生活過幾年,要了解整體文化也畢竟受到空間阻隔、交流不便的限制,既然不生活在法國歷史文化的大背景中,翻譯上也難免遭遇到很難理解原作者用意的所在。
并非求全責備,既是技術的進步造成今天了解法國文化的便利,就有必要把當時不曾意識到的問題點明。事實上,《卡爾曼》結尾,涉及的應為很邊緣的知識,連法國讀者也不會認真追究,筆者之所以注意到這點,乃是由于自己正在寫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藝術家,梅里美也在其中。
多年來,筆者在法國都推崇傅雷先生的譯作,不僅把《傅雷家書》選編作法國公立高中與高等預科的漢語課文,或推薦為中法文化語言比較的參考書,至今還力促一位著名的漢學家著手翻譯《傅雷家書》……盡管從深心里我們景仰前輩這些德高望重的翻譯家,然而作為后輩學人,是否也有必要包容或超越,要賦予他們“有所不知”的權利呢?
不記得誰曾說過:學者的知識,如同一個圓,愈是知道得多,組成的圓愈大,但圓外所接觸到的未知內容領域也愈大,因而使得博學者更發現自己知識的欠缺。難怪愈是有修養的學者,愈是謙虛。
翻譯并非一件易事,往往也吃力不落好。難怪一些聰明的漢學家例如弗朗索瓦·于連從不浪費時間做翻譯。此一話題若談起來很長,包括張承志作品中涉及的經過多種語言轉譯,由于文化隔閡導致的誤解問題,均值得另外撰文探討。
“梅里美究竟是在建議什么呢,還是僅僅只有學術的癖好?”看來,有張承志這樣的讀者,就值得作家梅里美苦心孤詣,但有幾位讀者會像張承志那樣,在多年反復閱讀《卡爾曼》之后,仍在反復咀嚼、如此質疑呢?
行筆至此,又想到張承志對小說譯文的追索,似乎也是在循著梅里美的道路,梅里美終生信守著一句箴言,源自他的畫家母親,原文乃希臘語,意為:“毋忘你要當心警覺。”
讀書、翻譯不僅需要語言,還需要整體的一種文化,若非本身的根文化,遇到不理解、甚至人云亦云的問題,還是當心警覺為好。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初稿于春秋陋居十二月二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