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評委”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新生事物。
這樣說,也許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不以為然,這些年來,各類與電視沾邊的新鮮事情或由電子型新生事物派生的稀奇事比比皆是,哪里就輪到電視評委了?況且在他們的印象中,電視評委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打有電視看以來就有電視評委,何新之有!
是的,人們對電視評委早已習以為常,他們也是這個時代的偶像,是不同于李宇春們的另類偶像,指點江山,激揚口才,氣勢如虹。直到楊二車娜姆現身于“快樂男聲”評委席上,觀眾才覺察其中有些變味。楊二的喧賓奪主和八卦式搞笑,很難簡單用“離譜”兩字來概括,它凸現了某些被我們忽視的東西。
在我模糊的記憶中,電視評委的存在至少有十來年的歷史,印象較深的是“青年歌手大獎賽”,評委陣容龐大,來自各方的神圣分坐好幾排,場面頗威嚴,那時有電視評委的節目不算多見,能當電視評委的人在十多億人口中真是鳳毛麟角,故他們在大眾心目中多少有點權威和公正化身的意味,當然還因為是全國性大賽的緣故,是最高水準的象征。
不過近年來形勢發展飛速,電視評委如雨后春筍般茁壯成長,筍多了,雖然呈現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價位也就降了下來,電視評委在我心目中由崇高而降到親近或滑稽或可愛的地位上,之間的落差有點像古希臘的悲劇和喜劇。然而,既然是新生事物,就不會因為這些外在的干擾而挫敗,就好比有了土壤和雨露,竹子一定會節節攀升,有了電視節目,電視評委也一定會破土而出,特別是隨著電視選秀節目的遍地開花,電視評委的行情看漲,它們找到了新的增長點,那就是在“超女快男”等大賽中,在形形色色的娛樂“PK”節目中充當評判。
說到評判,在體育比賽中最常見,沒有他們,比賽就會亂套,無法持續。電視評委的功能主要也是讓電視節目“可持續”發展,不過電視評委和體育裁判有區別,因為體育規則是細化的和相對穩定的,其中灰色地帶或模糊空間很小,裁判只須依據規則打分即可,自由發揮的余地很小。電視評委則不同,除了裁決,還要會表演和自由發揮,亦即評點,精彩的評點是一道可口大餐必不可少的佐料,沒有它,熒屏中的比賽就顯得冗長、乏味,也就難以持續。當然也不是一開始就如此,記得在當年的各類電視大賽中,評委是只管亮分,即便對自己與眾不同的判斷有所解釋,也只是寥寥數語,就把話語權迅速交回主持人。
但是電視就是電視,電視的大眾傳媒特性使之有超強的生產能力,它有一種瘋狂的、超乎尋常的推進作用和鼓動力量,它非要讓在鏡頭前的每一個人都運動起來不可,運動就會產生熱和光,就會產生效能。在鏡頭前,你可以是狂喜的、悲情的、幽默的、笑容可掬的、風度翩翩的,甚至怒發沖冠或淚雨滂沱,就是無法安寧、無法保持一張客觀標準的面孔。
電視節目在其膨脹過程中,逐漸發現和發掘了電視評委,因為電視評委在延續時間長度,保證節目完成的過程中有無可替代的作用,除了和電視主持人一同將節目進行到底,往往電視評委擔任了比主持人更多的功能,他既是現場觀眾,又是特約嘉賓,既是電視節目的參與者,又是該節目的評判者,只要調度得當,他可以撐起半邊或大半邊天來。不過這樣一來,對電視評委就有了新的要求,即除了公正和權威,還要具備如下素質:反應敏捷、出口成章,有脫口秀功夫,有說服力,風趣、幽默,既要搞笑,又會自嘲,有時還能出怪露丑,只要挽留住觀眾就是好評委,經濟學中的“貓論”在這一領域更加通行。
漸漸地,情形有了變化,評委們的發言向著長篇大論、滔滔不絕的路數上演化,當然長篇大論不是方向,評委應有的方向是言說的準確、深刻、尖銳,尖銳不必一定蜇人,但要到位,不拖泥帶水,這樣才能有活力而不致流于無聊、聒噪。某些評委也有這樣的才華和能力,但是批評的深度在這類節目中很難得到展現,往往在緊要關節的地方需要深度進入時,卻反而朝著油滑的方向蕩開去。
在相當長的時段里,人們將文化創造與批評分開,認為創造源于直覺,批評依據理性,好的批評和壞的批評的區分只是看對創造有促進作用還是阻礙作用。然而在學術、思想界,人們早已認識到批評即創造,批評不僅是文化建設的動力,批評本身就是創造性文化的重要內容和組成部分。但是在大眾文化領域里,批評仍然被當成是創造的對立面,當成文化的異類來看待,不太受歡迎。而電視評委的出現,確是有可能將批評帶入了大眾文化的最中心地帶,起到文化建設的示范作用。況且深邃的思想如能獲得精粹的口頭表達,不僅展示了文化的生動性和豐富性,并且可以使傳統文化中深邃和理性的一面在新媒體中得到承傳和延續。許多人寄希望于電視評委有可能將某種價值評判體系帶給大眾文化,并以此來規范異質的大眾文化。
遺憾的是電視評委的出現沒有能成為上述這種期望實現的契機,因為他們的表現似乎僅僅只是佐證了電視媒體的娛樂特質。由于對熒屏前的觀眾缺乏信心,他們傾向于華麗的表達,傾向于以機敏取代深邃,即興的發揮取代縝密的敘說,或者說對眼球的重視超過對頭腦的重視。
這里,有一種“歌謠文理,與世推移”的潛移默化,大眾也就在這種娛樂氛圍中逐漸地放棄了對公正和權威的尋求,認為及時行樂才是明智的選擇。這也意味著他們對評委的品味和公正性產生了懷疑,這懷疑應當不是基于人品,而是基于人性的局限。特別是年輕的一代,他們敏銳地察覺到代溝存在于每一個領域之中,存在于三到五年的年齡段之間。價值判斷的多元不必然導致、卻容易引發娛樂化傾向,當所有各各不同的價值觀互相抵消時,娛樂往往就成為最高價值,并在社會整體的消費語境下演變成娛樂通吃原則。換句話說,如果公正和權威不能吸引眼球的話,那就應退讓到次要的地位,但是電視評委的娛樂特質是不可動搖的,這里包含兩層含義:一、電視評委要指點觀眾,讓他們在熒屏前不僅用欣賞的心情來娛樂,也學會用挑剔的眼光來娛樂,這樣觀眾在這類對決中不僅得到宣泄和排遣,還借助評委的評點獲取優越感和快慰;二、電視評委的出場和表演,本身要帶來笑料,能出人意料地開辟新的娛樂方向和途徑。所以像楊二車娜姆這樣的評委在熒屏上現身可謂應運而生。
楊二的出現是一個信號,而且是強烈的信號,她以自己的搞笑、好表現、我行我素,輕易地卸下了評委原本應該有的客觀公正的面具。有網文對楊二的論述可以作為一種參考:“楊二如果沒有‘過人之處’,她也坐不到這個位置上出風頭。在柯以敏與湖南人鬧翻之后,湖南衛視迫切渴望另一個柯以敏,他們不想要朱樺、丁薇這樣的老好人,楊二似乎成了一種可能。……”
這里之所以把楊二當成強烈的信號,是她將某些傾向一下子就挑明了,并輕輕松松就將其推向極端,盡管許多觀眾對她過分高調的好表演有接受障礙,但是這不妨礙她牢牢地占據著萬眾矚目的評委位置,這又一次提醒我們電視媒體在當代文化中的超級強勢作用,它說要有楊二,楊二就會出現。楊二車娜姆曾在博客中自嘲,“感覺自己這半年來就像一塊肉,被人扔在油鍋里炒來炒去,什么人都可以拿一把鏟子來炒我一把。電視臺炒我,收視率上去了。我的油榨干了,再把我扔回去給媒體炒。……”用一句“咎由自取”或“愿打愿挨”是很難概括她的處境的,背后的魔術師是作為綜合體的媒介經濟社會,它能將楊二變成電視評委,或反過來將電視評委變成楊二模樣。
不必擔心今后的電視評委全都發展成楊二那一種類型,隨著電視節目的擴大再生產,電視評委有越來越多的自由發揮空間,還會開發和創造出新的評委模式和評委特質,還會有不同于楊二的張二、王二、李二、趙二、劉二等紛紛涌現。無論歡喜還是憂慮,疑惑還是警惕,我們必須面對電視評委或各種電子文化及其派生物,這就是我們的文化環境和當下處境。我們所有的文化創造活動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中間完成,正如我們浩瀚的歷史文化中有那么一部分已經在“百家講壇”中換了面孔。
西方的一些傳播學者將電視比做“元媒介”,由于電視媒體擁有最廣泛的受眾,其他大眾媒體如報紙、雜志、廣播電臺等所關注的話題必得由電視的轉載或參與,才熱鬧得起來,才容易被大眾所認可,以致出現了這樣一種悖謬的情形,某些倡導抵制看電視運動的組織和民間團體,居然也希望自己的活動由電視臺來加以報道,以擴大其影響。這種荒誕的情形其實就是當代文化人的宿命,他們必須面對攝像機的挑戰。當電視文化的巨大陰影投射到所有的社會角落時,除了簡單回避或積極迎合,人們還有沒有其他策略?
話頭還是回到電視評委上,這是一個相當業余的“職業”,不固定,臨時聘請,沒有人靠它領工薪,但卻是一個相當火爆的崗位,雖然沒有上崗資格證(好像也沒有考這類資格證的機構),但門檻頗高,到場者有各種頭銜的專家、大牌明星、高校教授、業內資深人士或專業人士,還有有關單位或部門的領導等等,他們都樂于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或許有人會問,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員甘于受電視的調遣,積極配合,有時還可免費驅使,圖的是什么呢?圖的是露臉,這里姑且稱之為“出鏡的榮耀”!出鏡就是在場,這不僅是哲學意義上的在場,還是現實和實踐意義上的在場,像施瓦辛格所演的《威龍猛將》所隱喻,當代社會生活的重大事件不是發生在別處,而是發生在電視演播大廳,發生在攝像機和監視器前。亦可說在攝像機鏡頭前,無處不成為演播廳!盡管電視每天都播出大量無聊的節目,只有這樣才能填滿一天二十四小時,但是電視有點鐵成金的功效,當代生活中的瑣細事件,在電視的演播或轉播下,有升格為重大事件的可能,因此出鏡就意味著不被時代所淘汰,積極投入當代社會生活,參與電視節目就意味著創造新的歷史。
當然,細究起來,情況有點復雜。在創造歷史方面,電視評委這個角色還有點曖昧,有許多不確定因素。因為他們活動的效能是建立在他人——即被評判者的基礎之上的,電視脫口秀可以獨立存在,電視評委卻無法單獨出場,需要別人為其建造語境,需要“超級女聲”,“快樂男聲”、“紅樓夢中人”、“我形我秀”等一個又一個的電視節目。所以有人認為電視評委的歷史雖然很短,卻可以追溯到此前各種電視節目的嘉賓。嘉賓有身份,能說會道,還要善于捧場,但是嘉賓畢竟是賓客,電視主持人才是主人。不過這一主一客二元對立的劃分在今天有點可疑,在娛樂通吃的情形下或許沒有永久的主客之分,只講收視率,收視率主宰一切。
將來是否會出現一種專業——電視評委專業?在一切都強調專業精神的現代社會,廣播電視學科已經有了許多專業和方向,如電視編導、主持人、欄目策劃、電視編組等等,再加一個評委專業不為過,既然市場有這種需求。也許有人會質疑這一想法,評委是某一特殊領域的評判者,就像足球裁判不能評價圍棋,否則一切都會亂套。然而,電視評委為電視而存在,不為某一個評判標準而存在,遵循的是萬金油原則,既然電視主持人可以是萬金油,什么節目都能主持,為什么電視評委不可以是萬金油,只要節目需要評委,就應該有評委。
只是當電視評委作為某種價值評價體系維系者的地位被消解,它迅速成為娛樂節目的必要組成部分后,人們必須在電視之外來尋找和重建評判、評價體系了,就好比不能依據廣告語所提供的有關信息來判斷商品的質量,往往要從別的渠道來了解商品的優劣一般。
這里有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在電視時代,人們如何來確立評價系統,如何來發展有深度的文化,是否必須繞過無處不在的電視,另辟途徑?面對浩瀚的媒體大眾文化和電視文化,許多觀眾需要支撐點,文化的規訓力量來自有深度的批評。而這似乎就是支撐點。其實,這一支撐點并不牢固,它常常被洶涌的浪潮掀翻,亦即在電視中,某些價值評判體系和娛樂功能常常結合或者說混淆在一起,甚至后來者居上,后一種功能淹沒了前者,這類現象在當代文化演變的過程中非同小可。如何解答它,涉及對當代傳媒文化走向的預測,涉及對消費文化的吞噬能量的判斷,它最終能否主宰所有的流行符號體系?對看電視成長的一代而言,當電視評委成為娛樂工具時,可能產生某種誤導,使他們以為在娛樂之外別無價值。
文化的評判體系如何能不被強勢的電視媒體所俘虜是一個大課題,連帶的問題是該評判體系如何與無處不在的市場運作機制保持距離,認清這一問題相對容易,解決這個問題卻任重而道遠。
二○○七年八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