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０歲，我還在游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從機關退休那天是1986年1 2月9日。一個辛勤工作了一輩子的57歲女人，終于平安著陸。是出門游世界，在家享清福，還是……

三十年如一日

我今年80歲。或許我是一個老糊涂了的女人，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

20年前，在杭州做電腦生意的公司只有4家——公家3家、私人1家，我是第5家。“現在有多少家?”500家，只多不少。龍頭老大姓翁，是當年的4家之一。今朝再一比，我是扁擔，人家就是原子彈，不服都不行。

這個行業，說發，發得快；說倒，也倒得快。我做了20年，沒有倒，沒有大發，在別人看來整個一個老年人心態。3個兒子各有各的想法，對我就更有想法了。如今想來，我進入這個時代還是太遲了，我要是再年輕20歲。一定會所向披靡。

我能力不怎么樣，魄力還是有的。干部退休55，我到57歲才辦手續。為啥?說得好聽點是責任心強：說得不好聽就是官場上的跟斗，我跌不起。

當年我在某縣財稅局管基建，有3個鄉正在造財稅大樓。一旦我提出退休，以后任何一幢大樓出了紕漏，我就算有10張嘴巴也說不清。承包老板總是挖空心思偷工減料。他說：“聞同志啊，這么大年紀了，不要總往工地上跑，爬上爬下很危險的。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出爛污的。”

我信你?五層六層的腳手架，我每一次都一層一層往上爬，對照施工圖，一處一處地檢查。圖紙上規定“腰箍”的承重是多少，鋼筋就要扎多少，半根都不能少!

有一次，我看見輔助鋼筋沒有用細鐵絲扎緊，其實不扎緊也無關緊要，既不影響混凝土澆灌，也不影響工程強度。但我知道這里面有鬼：澆混凝土之前。10根鋼筋中抽掉你兩根算是客氣的。我問老板：“啥時候澆混凝土?”他說晚上。我說好的，今晚我睡在這里。

9點、10點、11點，工地始終沒有動靜。12點，我剛躺下，攪拌機就響了。我到工地一看，腳手架上的木板已經拆掉了。我說：“把木板給我鋪上，我要上去。”他們都勸我：“聞同志，算了，上去太危險了。”我像頭猛牛一樣，踩著微顫的木板沖了上去，果然，每一處鋼筋都被抽掉了兩根!

3幢大樓造好后，我一顆心落下了。1986年12月9日，工作了32年后，我辦了退休手續。

兩塊面包一瓶水

說實話，從土改開始。我就在機關兢兢業業，沒得到過應有的回報。改革開放機遇遍地是，我為啥不去把握?過完年，我就開始跑市場。1987年整整一年，我做服裝、做電表配件，也做副食品和棉花。

轉機是在認識了浙江省計算機中心的方主任之后。

那時，習慣把電腦叫成計算機，我只知道一臺計算機能頂幾百部算盤。方主任說：“以后計算機的作用會越來越大，體積會越做越小。”他從天上說到海里，就像計算機無所不能。我是黑旋風聽公孫勝說天書，半懂不懂，就跳了進去。也多虧這一跳，才有了今天。

一個人有自己的個性，官場上叫“不成熟”，領導就看死你了：下了“海”，轉了型，個性就是資本。那時候，進一臺電腦整機要跑到北京，托人批條子：還要跑到上海，進日本進口的易耗件。你要是還像端了金飯碗的干部，坐北朝南，敲鐘吃飯，那就趁早別做生意了。

那年頭買電腦的全是單位，哪怕有買一臺的主，我也得跑一趟北京。跑一臺賺1000塊，這樣的利潤，當時算是很不錯了。可惜我沒注冊，掛靠在某縣科委，得上繳10％的利潤。

1990年初，經濟蕭條，店家噼里啪啦都在關門。我看中了天目山路一家店面，于是用一年9000塊租了下來。有了落腳點后我開始辦執照。1990年10月1日，“藍天”公司在我61歲生日這天被批下來了。

說到公司，門打開，里里外外，經理員工，就我一個，滿腦子全是投入產出盤贏盤虧。兩塊面包一瓶水，一只包兒一背，從上海跑到北京。每一次回來，幾大箱貨，一部小行李車，還要輾轉坐車，那時候公交車少得出奇。公交車一到，大家拼命沖，就像農村中逐食的雞群。

當干部再苦。也沒有苦到受人斜視的份上；當干部再好，也沒有找到過這樣一種徹心徹骨的投入，這就是商場。盛世出老千

1990年到2000年，是電腦商最舒坦的日子。前5年，我資金不足，擔心壓手。100萬的貨進來，第一個1/3賺大頭，第二個1/3能賺平就出手了。到了第三個1/3，為了搶時間，虧了也出去。

我就是靠快進快出積累了資金。那時還沒有假貨，就是騙子多。農村人說的話語“前門走人，后門防賊”，生意場上照說。

有一天，腦黃金杭州分公司的老總陪兩個臺州人來“藍天”，要50臺單機，先付定金，貨到臺州后付全款。那是1996年，藍天公司的經營雖然走上了正軌，可做的都是現金交易，沒有賒銷，我說：“讓我想想。”

有生意做固然是好事，他一趟一趟地來談，我也在收集“腦黃金”的資料，知道他們的大老板是史玉柱。我說：“那你得擔保。”老總說：“放心!我擔保，裝貨這天我跟著去，拿了錢再走人。”

商場上六親不認的多了去。30萬的單機，與另外50萬的貨一起裝的車。裝車這天我總是不踏實，就要了兩個臺州人的身份證復印件和司機的身份證、駕駛證復印件，腦黃金杭州公司的老總還出具了收條。

車開走了，我的心一直懸著。當天晚上車子到了臺州，腦黃金杭州分公司的老總看他們將貨卸下，一箱一箱放進了旅館的房間之后，才和臺州人一起去飯店喝酒吃飯。接著回旅館，各自睡覺。第二天一早起來，這老總看臺州人房門緊閉，前去敲門，沒人應，再大聲敲……甚至驚動了服務員，結果打開門一看；貨沒了，人跑了。老總當時就傻眼了。

第四天我才得知這個消息。那兩個人像人間蒸發了似的，老總動用所有關系在臺州找了3天，音信全無。他打電話給我時，一直重復著3個字：“我完了。”我一聽，心都涼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也別怕，回來，到杭州我們再從長計議。”我之所以說這話，一是怕他想不開，二是怕他溜之大吉。80多萬鈔票啊，只有穩住這個唯一的線索。

后來老總又來電話：“聞總，我聽你的，先回杭州，車票已經買好了。”這下我的心才放進了喉嚨。那一年夏天特別熱，我除了向公安局報案，整整兩天沒出公司大門。凌晨兩點。我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告史玉柱

吃皇糧的時候，只要心平氣和，每天都睡安穩覺。做生意就像坐過山車，躺下來，夢里都在驚呼。好不容易睡著，一個激靈醒來，太陽都煞煞亮了。司機將老總接回來了，幾天不見，他臉頰凹陷，眼圈烏黑，胡子拉碴。他說：“聞總，我整整5天沒有吃一頓飽飯，沒睡一個好覺了。”我想，我也是啊……我叫人去買點心，他邊說我邊記。記完后，我派人陪他，讓他定下心來先睡一覺，

當天，我就去找了律師。我將收集到的資料、證件復印件、發貨單，以及記錄，一共12份。一一給律師看。律師說難得資料這么齊全，這場官司，你打得贏。

官司怎么打?我告腦黃金杭州分公司，你公司老總擔的保，簽的條，代表的就是公司。開庭這一天，“腦黃金”總公司來了一個律師團。你爭我說，最后法庭裁決，判“腦黃金”承擔全部責任。“腦黃金”的律師們不服，當庭申訴，認為這種擔保純粹是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但判決還是下來了：屬法人行為。“腦黃金”律師團提出反訴，將我推上了被告席。還好，法庭維持原判。腦黃金公司全額賠償。

我算幸運，賠款與利息到手1個月，腦黃金總公司因為珠海的爛尾樓事件上了報紙，全國連鎖反應，資金鏈一下于斷了。史玉柱無力回天，全國20多家分公司，一夜之間紛紛倒閉。各地債主上門要債，排起了長隊……

或許是幸極必反，緊接著我在一次鍛煉中，不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醫生說我3節脊椎骨不同程度壓癟，除了藥物，只能靜養。

公司的業務，全壓了下來。半個月后，病情稍有好轉，我就躺在床上，一左一右，一臺電話一部手機，打完這個，接那個，打得手機灼燙。

一天，蕭山一家店來電說要36臺機子，也是貨到付款。誰去押貨?公司居然沒人敢主動出頭。幸好我已經能動了，我說：“我自己去。”不是我要錢不要命。為國家工作了幾十年，只要人還沒死又不犯法，我就敢做。

同去的兩個人攙著我，還不能一個高一個低，稍有差錯，脊梁骨扎針樣地疼，腳就提不起來。貨送到，款當天也取了回來。

扭著生意不放

都說我賺了錢藏起來了，其實不然，，當時“藍天”旗下已有5個分公司等著錢發展，正好房地產也火起來了。我用200萬買進的630平方米商鋪，沒多久就飆到了600萬。

管理方面的書我一本都沒看過，這讓我在“用人唯親”上吃了大虧。

那時候，經營部有一個搬運工，是我湖南的親戚雇來的。有段時間，他隔三岔五地來財務室開增值稅發票，一開就是三五萬。

一般客戶開普通發票就夠了，他猛開增值稅發票讓會計生疑。一查，這人前前后后開了36萬。會計打電話給部門經理。也是我的親戚。我親戚說：“我不知道。”會計立即找到我。我說壞了，虛開增值稅發票，不管流向哪里，都是犯罪。

搬運工得到了風聲。跑了。有人提出，一個搬運工不可能有這膽子，肯定有人撐腰。我思來想去，一而向公安、工商報案，一面著手調查。同時派人到搬運工的老家湖南去找，還去到發票的賣出地蕭山了解情況。

我這個人是受共產黨的教育長大的，哪怕真成了老板，什么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一點都不含糊。我到區稅務局找到科長說：“你們怎么處罰我，我都認了。按17％算，36萬，少說給國家損失了6萬稅款。”科長說：“處不處分是另外一回事，你來說清楚是對的。”

這一“認罪”就被親戚圍攻了，他們認為我是想用這件事打壓他們：“以前最苦的時候大家都一起撐過來了，掏心掏肝幫你賺鈔票，現在不要我們了?”唉……我也沒多做解釋，總之后來我再招入，全是生手。

然而，由于新來的人不熟悉工作流程，從易耗件到主機，以前做得順風順水的業務，一下子就跌了。那一年，我虧了200多萬，要是沒有房地產這塊兒撐牢，肯定倒了。

于是我讓出總經理的職位，引進人才機制。有沒有人來?有。文憑高，口氣大，月薪一開口就要幾萬。可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也沒見業務上去，還得走人。

后來我跟下面的說：“總經理虛位以待，年底大家打分，誰分數最高，就當總經理。”企業是私有的，可管理絕不能再搞私有了。

如今，電腦買賣已成了小兒科，但業務不多元化發展，就只能坐吃山空。去年，公司的管理班子開了一個長會，定下了今年的發展規劃：主業轉向糧食貿易。我買下了富陽城內一塊地皮，著手搞起糧貿市場。

這是我人生的第二次轉型，當然，也包括我的身體。有一天早上起來，腦子突然一片空白，想不起任何事情。老頭子叫啥名?大兒子叫啥名?卡牢了，完全想不起來。我去浙醫一院，醫生要我讀墻上十幾個字的標語，念完回頭就全忘了，試幾次忘幾次。一做CT：“您的病是記憶神經腦血管堵塞。”

從此，我天天鍛煉，背算術口訣：一加一等于二，陽加四等于八。剛開始，八加八就上不去了。我就堅持爬山，從黃龍洞轉到北高峰，身體才逐漸好了起來，口訣也加到了3位數。不少人勸我：“該歇手了，在家養養，走走玩玩。”我說：“我還想再打拼幾年。商場如戰場，拼殺慣了。要我退出，還真有一點舍小得。”

編輯 張雁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