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中資銀行在次貸中已披露的實際損失并不算大,但已暴露出信息披露、風險控制、問責制度等諸多問題
本刊記者 于寧 溫秀 發自北京
本刊特派記者 徐可 發自香港
1月22日,中國銀行(上海交易所代碼:601988,香港交易所代碼:3988,下稱中行)臨時停牌,原因是市場傳言持有74億美元次貸產品的中國銀行損失慘重。中行在中國的商業銀行中持有最多的次貸相關資產,自去年下半年以來一直廣受關注。
中行停牌當晚公告稱,根據該行管理層初步掌握的未經審計的2007年經營狀況,并考慮次貸債券減值準備和處置損失,2007年稅后利潤較上年仍將繼續保持增長。中行沒有披露次貸資產撥備比例。此后,又相繼發布三大評級公司維持中行評級的新聞。
由于次貸危機一日深似一日,這些信息并不足以化解市場的擔憂。
中行有關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由于持有的次貸規模比較大,會計師要對每張債券逐筆進行估值,同時減值準備也要反映年報發布前的最新市場情況,所以目前還未能確定撥備比例。
此前數日,1月18日,工商銀行(上海交易所代碼:601398,香港交易所代碼:1398)和建設銀行(上海交易所代碼:601939,香港交易所代碼:0939)公告了扣除次貸撥備后的業績預增情況。據《財經》記者了解,到2007年末,工行提取的次貸撥備比例將提高到約30%,建行約為40%,即分別計提近30億元。
事實表明,整個中國的銀行體系在應對國際金融風險、完善內控體系、建立有效的問責制度等方面仍然比較落后,也再次反映出更深層次的問題。
一位國有商業銀行的高管對《財經》記者表示,“我們確實經驗不足,有很多方面待改進,最迫切的是人才。在海外投資方面,現在中資銀行既缺乏可信賴的專業人才,也沒有相應的激勵機制。”
次貸資產持續惡化
2007年中三大上市銀行發布中報時,對次貸損失估計都頗為樂觀。
工行披露的次貸規模為12.29億美元。工行行長楊凱生當時表示,該項投資受大勢影響已經出現“浮虧”,但目前并無債券遭評級機構降級,浮虧僅為數百萬美元,所以工行當時并未提取撥備。
建行行長張建國當時也表示,次貸資產總計10.62億美元,只有4.6億美元屬于引發市場風險的債券,建行測試后認為可能存在3400萬美元潛損,提取了1800萬美元(1.39億元人民幣)的撥備,潛損覆蓋率已經超過了50%。
中行截至去年中期次貸方面的投資為96.47億美元,計提了未實現減值撥備3.88億元,對債務抵押債券(CDO,為次貸產品的金融衍生品)計提了未實現減值準備7.58億元。
但是到了三季報披露時,三大上市銀行均不得不增加了撥備。工行計提減值準備4.29億元,建行計提3.36億元。中行計提4.73億美元撥備,并針對債券公允價值的下降,在股東權益“可供出售證券公允價值變動儲備”項目中,確認了3.21 億美元的公允價值變動儲備。
同時,中行披露,截至9月30日,持有次貸的賬面值為74.51億美元(559.6億元)、CDO賬面價值4.96億美元(37.27億元),占集團證券投資總額的2.86%和0.19%。中行有關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次貸賬面價值的減少并非由于出售了債券,一部分是由于因計提準備而減少,另一部分是正常的債券仍在到期還本付息。中行對CDO的撥備率是36.65%,但對包括CDO在內的次貸撥備率僅為9.08%。
事實上,雖然三家銀行投資的這些債券看似評級較高,但次貸市場上的很多品種已經幾乎沒有交易量,也沒有交易價格作為參考;而由于次貸借款人的違約率上升,即使不出售,目前也存在信用風險。在這種情況下,銀行根據自己或第三方的估值模型進行估值,審計師要根據自己的估值模型予以驗證,但很可能由于對風險的判斷不同,對撥備有不同的看法。對此,銀監會的一位相關官員表示:“我們希望銀行能采取更為審慎的做法。”
潛在擔憂
目前,穆迪、標普等國際評級公司均稱維持對中行的評級,但也同時強調了前提條件。
穆迪副總裁兼高級分析師蒼宇認為,評級是根據中行在2007年中報和三季報披露的數據做出的,而中行在三季報中沒有再透露次貸的級別是否發生變化。假如中行對于獲得Aaa評級的ABS和CDO投資的比例低于穆迪的假設,或是市場狀況在2008年嚴重惡化,中行的次貸相關投資可能會遭受進一步損失。
蒼宇說,穆迪維持評級的另一個假設是:中行已披露的投資持有量為總投資持有量(gross),而不是凈對沖(Net Hedge)或保證。總投資的持有量包括了所有的投資,而如果中行披露的是凈對沖,即做多和做空的凈值,風險就可能加大。“花旗和美林都披露了是總投資量還是凈對沖的量,而中行在這方面沒有披露。”蒼宇表示。
標準普爾的中行分析師廖強表示:“如果中行只買了次貸和CDO,而不買其他的結構性產品,是很令人費解的。如果將來中行披露其他的投資,我們一點不覺得奇怪。”
廖強表示,標普預期在市場可能出現的最壞的情況下,中行的新增撥備可能不超過34億美元。同時,各大投資銀行也給出對中行撥備的預期,高者超過40億美元,低者約200億元人民幣。
廖強認為,即使中行出現預估的利潤損失,也不會影響評級。他認為,中行是否因次貸投資導致評級下降,主要看資本實力是否受到明顯損害和風險管理能力是否存在明顯不足。其一,資本金是最終抵御風險的工具。由于在以信貸為主的其他業務上盈利強勁,次貸造成的損失事實上還沒有損及中行的資本實力。另外,以ATE比例指標(總權益/總資產)來衡量,中行整體的ATE達到7%以上(主要是因為中銀香港的資本金比例相對比較高),而建行在6%左右,工行在6-6.5%。這給中行提供了一定的緩沖空間。
其二,看風險管理能力。廖強認為,中行的市場風險偏好總體是比較保守的。與亞洲很多同樣購買了結構性投資產品的銀行相比較,中行買的多數是直接的次貸支持證券,以次貸支持證券為基礎再次進行結構化打包的CDO(比次貸風險更高)并不多,“銀行還是以自己的風險管理能力,試圖在買他們理解的產品,并未涉及復雜的技術和工具。”
目前,工行和建行只稱投資的次貸為AA或以上級別,但未公布所持次貸產品的具體結構。而據《財經》記者了解,建行的10億美元次貸產品“結構不大好”。但建行有關方面稱,即使對10億美元全部計提撥備,也不會對該行業績產生太大影響。
重估市場風險
業內人士認為,雖然次貸給三大銀行帶來的實際損失甚微,但中資銀行海外投資的能力、相應的風險控制水平還需大幅提升,否則難以應對國際金融市場的劇烈波動。
事實上,三大行所獲匯金600億美元的注資不可二次結匯,存在對沖外匯風險的需要。此外,三大行海外上市募集的外匯資金及客戶委托的外匯資產,也有資產管理的需要。這對三家銀行的外匯管理能力提出了較嚴峻的挑戰。
這方面,中行起步較早,1999年即籌建香港的資金交易室;建行、工行于2001年前后在香港成立了資金交易室。據知情人士向《財經》透露,建行有超過數百億美元的外匯需要管理。按照公司章程,500億美元以下的外匯投資A等級的債券不需要通過董事會,以投資國債為主,不能買股票。2006年初,貝爾斯登在與中信證券合作之前,曾謀求和建行合作,憑借其在固定收益方面的管理能力,幫助建行管理外匯資產,并建議雙方成立合資的資產管理公司。但雙方合作終因各種原因而擱淺。
銀監會的一位有關官員向《財經》記者表示,中資銀行對市場風險的監控不夠,“某大型國有銀行以前的海外投資并未納入全面風險控制范圍,首席風險官并不管理和了解這塊業務,而是由其他分管行長負責,這樣市場風險不能納入全面風險控制之中。”
一位市場資深人士表示,中資銀行海外投資存在三個層面的問題。
在基層層面,中資銀行交易員的激勵機制和外資行差距太大,很難留住出色的交易員。
此外,目前的資金業務管理體系存在漏洞。總行一般把風險限額分配到業務線,海外的資金交易室由總行資金交易部的中臺來管理,中臺監控前臺。不過,大多數銀行未能做到資金業務的統一集中管理,即管理海外投資資產的機構與國內部門之間有脫節,比如總行對海外投資頭寸不能實時并表,通常采取限額管理,不能實時監控,這樣,前臺若超出投資限額,中臺要等到每天的交易結束后甚至更晚才能發覺。
在總行層面,首席風險控制官(CRO)的角色未真正發揮作用。理想的結構是CRO全面監控,不僅監控信用風險、操作風險,還要看流動性風險、市場風險,因為風險并不孤立存在。以次貸為例,流動性風險、信用風險、市場風險便是交織在一起的。各家銀行可以選擇不同的模式,并不一定要有一個監控全局的CRO,但關鍵要看董事會的風險管理委員會是否能真正發揮作用,高管們能否相互制衡。
另外,對比數家華爾街投行的CEO、CFO均因次貸虧損立即下臺,大手筆清理壞賬、反省內部機制的情況,中資銀行則尚未建立這樣的商業文化。幾位中資銀行高管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都認為,只要在投資權限內按規定操作,就不必對損失承擔責任。
建行內部人士私下透露,目前還在對負責次貸投資的香港資金交易室有關人員進行責任調查,初步判斷沒有嚴重違規行為,如發現有不當操作,會進行有限程度的處理。
《財經》記者也了解到,中行香港資金交易室經理及總行全球金融市場部總經理均已離職或更換崗位,現在還無法獲知他們的離職是否與次貸損失有關。另悉,中行已經單獨成立證券投資管理委員會,以亡羊補牢。但這些舉動均未對外正式披露。
本刊記者郭瓊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