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區的老領導來縣,直截了當說,不是視察,也非調研,就是來看看滿山的梨花,看看春天的風景。
縣上一班人不敢怠慢。這些老領導中,有原地委的一把手書記,有原地區行政公署的一把手專員,加上副書記,副專員……這要是十年前,他們一齊來到武寧縣,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雖說這些老領導已退下來了,撤地設市也已是十年,縣委陳書記仍要求接待辦重視,拿接待方案,并且讓調研員周芳負責全程接待。
很快,兩夜三天的方案就做出來了。當接待辦主任小董把方案送到周芳手里時,周芳先皺了一眉,然后對小董說,“看梨花的時間少了,才半天。他們不主要就是來看四面山的梨花的嗎?還有山上的明代老廟是一定要看,老領導到了廟子,看個楹聯,問問歷史出處的,時間還得充裕些。”小董說,“行,馬上改。”周芳捋了捋搭在眼睛上的頭發后又說,“怎么沒有安排到‘生命之源’?”見小董囁嚅,又說,“有啥子顧慮的?排上。”
別看周芳是個女性,知青出身,當過老師、校長,鄉鎮鎮長、書記,從基層一路過關走上了縣委副書記的位置,現在退出實職,任正縣級調研員,對官場上的事門兒清。把方案交還給小董時問:“陳書記、張縣長不出一下面么?”
“我打了電話給了陳書記的秘書和張縣長的秘書,他們都說那時已有安排。”
“就算不能陪同,接風那一頓或者餞行那一頓,總得要出場的。這樣吧,我給他們打電話。”
周末的下午,地區老領導們坐著兩輛別克商務車如期而至。
四面山的梨花聞名已久。以前聞名的是梨子,其出產的黃皮梨,皮薄水汁豐沛,甜酸適宜,特別是極易化渣。九十年代中后期,糧食不再金貴,也不再賣得好價錢,縣上號召調整農業結構,鄉上積極響應,把原來的茶山、李子林、雜竹林等廢掉,全都栽上了梨子,就連原來的一些旱澇保收的水田,也放干了水來栽上了梨子。幾年過去,四面山的梨整坡、整塆、整坳地連成一片又一片。一俟三月到來,老樹虬枝奇形伸天,新樹齊整的枝椏蓋地。白色的小花便爭先恐后地綻滿了枝條枝頭,四面山便在滿山潔白云霓之中時隱時顯。
像四面山這樣集中成片的梨山真是少見。山與山相靠,大山套小山,小山拱大山,錯落有致,高低相別。一到梨花開時,不是一望無際,而是從山腳到山腰,從山腰到山頂,滿山遍山,蔚為大觀。每逢花季,縣里市里人們便趨之若鶩。近年甚至省城的人也有專門為此光臨四面山了。
劉老書記第一個打開車門下車,周芳連忙跟下車來。
“周書記,這山上有好多梨子樹?”雖說七十多歲了,地委劉老書記依然健碩,猶如在任時精神。
“有一萬一千多畝。”這些數字早在周芳心里,一口就說了出來。
“哦,真了不起啊!怎么會有這么多,周書記?”劉書記知道畢竟整個山也才三個村的地盤。
“有啊,這十年來發展得很快,也是托你老人家的福。你八十年代在全地區推行林業發展,丘陵山區縣很占了些便宜。劉書記,就叫我小周吧。”
“干脆下來走走吧。”在周芳和劉老書記的倡議下,五六位老領導都下來了。
雖已是下午時分,仍舊春光明媚。劉老書記、曾老專員一行在周芳的引導和陪同下,漫步在鄉村公路上。走了一會兒,劉老書記在一處魚塘前停下了腳步問:
“這些魚塘是什么時候修起來的?”
“這魚塘就是以前用于蓄水灌板板田的山平塘。現在搞起了旅游,就成了釣魚塘了。劉書記、曾專員,你看魚塘周圍的三處農家樂,家家都賺錢的喲。”周芳指著魚塘深處的幾棟青瓦房回答道。
“有沒有取名字?”曾老專員問。
“就在前幾天,縣委宣傳部還專門組織了各方賢達聚在一走,給四面山的小景點都取了名字。這個塘好像叫做‘映佛塘’,小董,是不是?”
“小周,曾專員可是秀才專員喲,你不要麻他。”劉老書記一旁說。
“‘映佛塘’?與山上廟子里的菩薩連在一起,還有些意思。”曾老專員又問:“山頂廟子里還有菩薩嗎?”
“以前的早沒有了,現在縣上幾家私企老板出了些錢翻修。都修了一年多了。”
曾老專員對地方志有著特別的愛好,對本地歷史人物和一些軼聞趣事有著驚人的記憶,“你曉不曉得周文安?”見周芳一臉茫然,就接著說,“就是周洪謨呀,他可是你的本家喲。”這一說,劉老書記和隨行的都朝周芳笑了起來。“山頂上的那個廟子先前還有你本家的碑刻呢!”
周芳只曉得周洪謨是武寧縣出的一個榜眼,“你給他們講講,你可是專家。”劉老書記對曾老專員說。
“專家不敢說,《明史》里的列傳讀了點。周文安的那個碑記,我還真記得到幾句,”曾老專員說著就背了起來:“地位益高,山勢益險,樓閣森林,松柏蔥郁,泉甘而冽,竹繁而秀,座之如東溟海市”。
“老專員,你好記性。上到廟子后,請你老給我們的西明寺寫副對聯?”周芳見機提出,其實也是為了助興。
“喔,這可是老曾的專長。筆墨紙硯備好!”劉老書記笑著說。
正要動身朝廟子走,這時小董朝周芳耳邊說了幾句話。原來,參加梨花節的王副市長一行正在廟子。官場里混熟悉了的周蓉知道,此時再到山頂廟子不妥,時下領導和退休多年的老領導,一邊是現職,一邊是閑職,兩撥人馬處在一起總有些不便,
“你看,劉書記,廟子里現在人多得很,我們是不是……”
劉老書記一看周芳吞吞吐吐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幾分:“那我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老曾,我們干脆就在魚塘邊的農家樂打會兒麻將,這里這么安逸,有水、有花、有魚塘,晚上我們就在這里吃飯。”
“哎,這不行,已經安排好了,在縣城的佛來大酒店用晚餐。”周芳急了,縣里政務接待的貴賓大都安排在佛來大酒店,在一個農家樂晚餐,怎么說也說不過去的。
“有啥子不行。那么多上山來看花的人,都在農家樂里吃飯。我們現在都是清一色的老百姓,老曾,你看就在這里耍,要得不?”
“要得,要得,聽人家說,這山上的梨花白可是好酒喲。今天晚上就在山上喝梨花白。”
游山道一米五寬,隨著山形時高時低。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沉浸在底硐的山水之間沒有說話。周芳有些忐忑不安,昨天臨時改變行程,餐點改變了不說,由于廟子有了另外的接待工作也未能成行,而且一個現職頭頭們都沒有來打個照面,人家劉老書記曾老專員怎么個看法呢?沒想到,一餐梨花白,一夜醒來后,老領導們依舊興趣盎然。
“劉書記、曾專員,這些都是幾年前就開發的老景點了,前年我們開發了小桃源,你們看過沒有?那里有個‘生命之源’哩!”
“‘生命之源’,是個啥子好風景?”
“看了你們就知道了。”周芳有些詭異地說道,“那可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喲。”
哦,原來是這樣。在一潺潺流水的指引下,大家發現就在十幾米開外處,是一呈杏子形狀的洞口豁然打開。洞的兩邊,雖是石質,卻是珠圓玉潤,上端暗處,也分明能看到一塊細膩的石舌稍稍突兀著,下端的暗處卻深不見底,而且還有清脆的水聲在流動著。尤為傳神的是兩邊本是圓潤細膩的石棱上端,長著蓬蓬勃勃的幾叢山草。
這不是女陰的象形嗎?
駐腳許久,凝視許久。大家竟然無話可說。
唯一的女性周芳沒有絲毫的羞怯,她大大方方而且是不無自豪而驕傲地說道:“這就是‘生命之源’!”
沉默了一會兒,劉老書記說,“真是啊!真是啊!”
曾老專員也用上了詞匯,“真是天工開物,神仙所造啊!”
周芳手機的彩鈴溫柔而清晰地驟然響起,是小董從縣城打來的。本來小董沒來一起陪同,周芳就不太高興了,現在聽小董在電話里說,今天的晚餐,原來說是陳書記和張縣長都要來陪的,現在都來不成了。
“他們不曉得是劉書記和曾專員?”
小董那頭無語。
“哎呀,小周,算了算了。書記縣長日理萬機,事多,來不了就算了。”劉老書記已經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了。
“不來了,我們會少些客套,”曾老專員也說道,“這么好的風景,我們自在得很,這樣不是很好嗎?”
見周芳收起電話,劉老書記趕緊說,“來,來,來,我們就在這里拍張集體照吧。”這是讓周芳借勢下臺,緩和氣氛。
武寧的文廟居然保存完好。這么個小縣城,寸土寸金,在大規模的舊城改造中,居然把破敗不堪的文廟給保存了下來。而且,原來早已填死的狀元橋現在也恢復了原樣,橋下注入了清水。雖說水面有一些浮萍,橋與水畢竟連在了一些。
周芳卻沒有老領導們的輕松。中午這頓飯一過,老領導們就要回市里了,縣里的現任領導還不來見一面,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了。老領導們嘴里不說,難免心里不說呀。周芳想晚上有事,中午吃飯時有個人來露下臉也好一點呀,于是悄悄走在一邊去給陳波陳書記打電話。陳波那頭說,一定爭取來。可是沒有說好久來,午飯正點來,還是送行時才來?周芳拿不準。待老領導們進了文廟大殿后,周芳在文廟的檐口滴水前,再一次撥通了陳波的電話,要他來一起吃午飯。陳波猶豫了一下,說,你那邊的午餐是不是可以稍稍遲一點……
“沒問題!我們等你來開席!”
周芳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才放下心來和老領導們到處走走看看。快到飯點時把一行人帶到佛來大酒店。
在“文峰”大包廂,十六人的大圓桌,八個涼菜早也上齊,涂有金線的高腳酒杯已斟上了絳紅色的葡萄酒,只等陳書記一來,再倒上本縣釀造的“底硐大曲”,盛宴就可以開始了。
周芳不斷朝門口看,心里不斷犯嘀咕,臉上卻還做出滿面春風的樣子和老領導們說說笑笑,不斷找些話題出來繼續維持場面。
她想再打一次電話,但當著這么多人,拿電話的手又停住了。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 “老領導老首長,我們縣上也沒什么好土特產,就是風景多,風景好。我們的外宣辦、新聞辦新近印了一套畫冊,專門介紹縣上風景人文什么的。還算圖文并茂,中英文的,我叫小董給你們準備好了。”
很快,小董就進來了。四本冊子,一冊一冊翻著也可以混一段時間了吧?但愿在這段時間中,陳書記就大踏步地進來了。
周芳突然覺得這一趟陪同好累。心累。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