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圓得一絲不茍,清澈柔和地掛在天幕邊。旁邊有一團團如睡著的看家狗似的云,云團的邊上被月的亮光照得清醒了些。月光還把那個裝著一小瓶酒的玻璃瓶子照亮了。那酒如水一般,映著亮光在里面晃蕩晃蕩,因為握著瓶頸的手在晃蕩,因為酒豆腐在白絲帶似的小路上踉踉蹌蹌地走著。
雖然晃,但他仍然能在蜿蜒又狹窄的小路上慢慢向前,不會絆倒在路邊雜草叢生的溝里。晃了一段,他稍停了一下,抬起頭來,找到了掛在天上圓溜了的月亮,想把它好好兒看清楚,但卻始終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層遮豆腐的白紗布,還不如腳下的小路清晰。嘴里咕隆了一句:“八月半,月亮都不清醒!哪方面,你說是不是!”
“哪方面”是他的口頭禪。每當他覺得自己的見解像至理名言或懇切的古訓時,這個詞就會派上用場。
每天上午,他挑著一擔豆腐在小鎮的農貿市場邊賣,總要和周圍的熟人聊天說笑談起來,其中頻率很高地穿插著:“哪方面,是不是!”同時,不時把酒瓶蓋子擰開,喝一小口又旋緊,擱在豆腐擔旁的小凳邊。
隔壁賣油鹽副食的李二丁遞一支煙過來,他總是用他那雙布滿皺紋但卻沒有老繭的手,有些顫抖,恭敬似的接過煙,語無倫次地說:“老弟,你,你還講禮……講禮得很!”然后在他深藍色的邊線縫合處有些裂縫的衣服的四個包上都捏一下,用左手在右上邊的包里摸出了一盒火柴,取一支在盒邊劃兩下,劃燃后趕緊用兩手護著。點了煙,吸兩口,把火柴甩滅,扔了,再開始了和二丁有關“哪方面”的“沖殼子”(吹牛聊天)。說的多半是些市場上流動小商販,也是他的同行,與城管隊之間“貓和老鼠”的游戲。不時還同二丁一起放肆地大笑。
市場上總是喧囂沸騰。不遠的魚池中,那個大肚錢老板嘴里叼著煙,身上套著皮圍裙,腳杵在大雨靴里赤手為主顧去抓那又滑又肥的草魚。吆喝一聲,拎起來水花四濺。麻利地過了秤,啪的一聲在石板上刮鱗破肚起來。地上的污水,爛菜葉,魚血,被皮鞋,膠鞋,高跟鞋踏過;被車輪軋過。討價還價聲,剎車聲,喇叭聲……彌漫整個空氣,人來人往中,一擔豆腐不愁賣,不熟悉他的人以為他沒事與人閑聊。
有熟人碰見他,笑著招呼:“酒豆腐,今天賣完了,又是豆腐下酒哇!”他也憨直地笑著,露出黃黑的牙答道:“啊!老弟,豆腐下酒!今天割肉又打酒招待客哦?!”
從賣完豆腐到傍晚都是空閑的。
太陽西斜時,晚霞黑紅黑紅的,已經被遠處的山丘遮住大半。一只白畫鳥收起了滑行的雙翅,鉆進那座樓房后的密樹冠里去了。這個時節,它們已不再沉到葉子漸枯的葡萄架里,換成了成群結串的麻雀把那里當成了它們的樂園。
從家到打酒的小店,最近的路由一段小路和一截大路組成。在這大路與小路的交會處有一戶人家,也是同村鄰近的親戚。在多數的打酒的途中,到了這里他都會走到門前看看大門是否開著。若是鎖了,他便拐到大路上向小店走去。
小店有一屋子擺滿零食、煙酒等貨物的柜子。沒有玻璃,還沒有上燈,屋里光線有些暗。一塊半人高的木板從窗口伸出來做柜臺。買東西的人習慣了靠在上面,等待店主王太婆慢騰騰地去取東西的這個空隙,和店院里一邊打牌的人閑聊幾句。酒豆腐也在那里叫來了打酒的王太婆:
“打半斤。”
“上次賒的八兩還沒清賬哦。”老太婆一邊說一邊向排列著大小酒壇的貨柜走去。她照例慢騰騰地把勺子伸進似乎永遠也夠不到底的、黑洞洞的酒壇里,那插在瓶里的漏斗便貪婪地張開大口讓酒滑進醉醺醺的瓶里。
酒豆腐忙解釋道:“給!我要給!我啥時候說過不給了……今天的馬上就給!”老太婆密封好酒壇,把酒放到了木板上,說:“又不是不打給你,只是提一下。”
他還想說什么,卻被店院里一個打長牌的老頭接過話喊道:“酒豆腐,說那么多干啥!來喝一會兒茶打一會兒牌多!”他不再解釋了,轉過來笑呵呵地答應道:“潘大爺,今天手氣好喔?你老輩子福氣好。天天牌打起,茶喝著!你的兒子房子修得漂亮,又孝順!”……
就這樣聊了一陣子,酒已去了三分之一。要走時,又被另一桌打麻將的一個年輕人喊道:“酒豆腐,再耍一會兒噻!豆腐也賣完了,錢也賺到包里了!”他抿了一小口,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一句:“回家煮夜飯了,你們慢慢打!”提起瓶子走了。
走到剛才那戶人家門口,他又拐向大門。這次,門是掩著的。他輕輕地把門推到半開,半個身體向院子里探望:里屋有燈,煙囪冒著白煙。
“老弟!老弟!”這家主人出來了,客氣地招呼他坐。通常這時至少會有一位主人坐在院子里陪這位常客聊天。有時還會發一支煙,不過即使不發,他坐的椅子下也會有幾個煙頭,放在椅子邊上的酒瓶也會被提起、放下好多次。
“你說吳桂香好歹毒,老弟!我喂的雞有一只不見了。我看到灶(廚)房里有雞毛,我問她,她說‘不曉得!沒看到!’老弟,你說好氣人,哪方面!”
他一坐下就開始了。主人家只是笑笑。他接著說:“他們三娘母在我的田里摘菜,還把我喂來過年的雞給殺了,”用手比了一下大小“太歹毒了,真的!……你說是不是!”他越說越氣憤,越說越語無倫次。
主人家知道這只是發牢騷,那是個一分為二的家。他不會也不敢真正去理論。去了的結果很可能是被罵得狗血淋頭或者挨一頓捶,就像上次,過去一樣。
后來,又扯了一些別的事情,聊天沉默一些了,酒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王家兒子一手提著書包,
騎著自行車直沖進了院子。把車往院墻邊一靠,禮貌地招呼一聲:“大伯。”他便提起酒瓶關切地問:“高三了吧?有出息!以后考上大學,再過兩年你爸媽就可以享福了。”……隨即站起來邊說邊走。王家兒子謙虛著:“還早咧!”主人留他:“將就在這兒吃飯!”酒豆腐忙道謝:“謝了,老弟。請了(告辭)”
“那慢走!”
王家兒子問:“大伯又吃醉了?”回答只是笑著輕搖了一下頭。不過他早已聽不見了。他拐上了回家的小路。
這條由一段小路和一段大路組成的路,酒豆腐一天要經過好幾次;這戶人家,比起緊鄰著自家不少的鄰居,酒豆腐愿意常常去,可以常常去,也是唯一一個無論醉成怎樣都不會發酒瘋的地方。
今晚天黑時,酒豆腐剛從這戶人家出來。緊接著主人在后面叮囑了一句:“走大路,小心絆到哦!”但是他仍然像沒聽見一樣,或者聽見了也無用,因為小路仍然在他眼前伸展,在他腳下彎曲。
膠鞋的硬底踏在小路的石頭上,發出一聲聲輕重不一的響聲。四周一片渾灰,莊稼影影綽綽。一戶戶微黃的燈光點綴在月光下恬美沉靜的村子里。那電燈本應該是燙的吧,但好像有誰拿走了豆腐擔里的紗布去把它蒙住了,如同蒙住月亮一樣,熱都被吸盡了。
他的褲腳挽到了小腿,觸到了上了露水的肆意生長的草,一股涼意頓時傳遍全身。恍惚中他停了下來,站穩了,想喝一口酒熱和一下再走。他仰起頭,酒順著瓶倒流至瓶口,光亮的瓶底正好遮住了視線中渾圓的、八月十五的月亮。耳邊隱隱約約聽到了從家中傳來的狗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