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楊邦杰先生把魯迅介紹給我的。
大概是1943年,我在成都市私立高琦初中讀書。楊邦杰先生是我們的國文教員。他不善言辭,但喜愛學生,曾和我們一起短足旅行。有一天,我和一位同學到他的寢室玩兒,他很高興,順手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叫《新青年》的雜志,同時說:
“我讀一篇文章給你們聽……”
他讀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從頭讀到尾,充滿了感情。我恍然大悟,原來幾千年的歷史,都歪歪斜斜地寫著“吃人”二字。結尾的“救救孩子!”的呼聲,使我熱血沸騰,知道了自己的“歷史”責任。
以前,我并非不知道魯迅的名字。前任國文教員曾在課堂上講過阿Q。阿Q挨了打,說是“兒子打老子”。阿Q摸了小尼姑的頭,說“和尚動得,我動不得”?我和同學們一樣,聽得哈哈大笑。
兩種不同的介紹有天壤之別。
我從此收集魯迅的著作。沒有錢買新書,就在舊書攤上找。魯迅的著作不厚不貴,用了兩三年時間,即把魯迅著作的單行本收齊。
當時,年僅十五六歲,不能完全讀懂魯迅著作。我的辦法是經常翻閱,能讀幾篇算幾篇,能理解多深算多深。隨著年齡增長,閱歷加深,對魯迅的理解逐漸加深。
我上私立華西協合高中讀書時,參加了一個社團,叫破曉社。多數成員喜歡讀魯迅的書。我們至少開過兩次紀念魯迅的晚會:一次是請語文教師陳翔鶴先生給我們講魯迅精神,陳翔鶴原為沉鐘社社員,被魯迅贊許過;一次是演出魯迅的《過客》,我扮演其中的老人。凡開這類會,還會在會場上掛一個破曉社自做的魯迅的頭像。
魯迅反對吃人的舊社會,揭露國民的劣根性,鼓勵人們做反帝反封建的戰士,用匕首、投槍對準敵人,韌性戰斗,至死不妥協。這是我當時所能理解的魯迅。
有一個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教師,以唯美派的觀點,在報上寫了一篇叫《文藝家與蕭伯納》的文章,指責魯迅“尖酸刻薄”。我大為不滿,立即寫了篇叫《文藝家與□□□》(□□□為那位教師的名字,略)的短文,加以反駁。該文刊在成都的《華西日報》上,自認為理所應當捍衛魯迅。
我是受“五四”新文學的影響成長的。我最喜歡讀魯迅、巴金、曹禺、何其芳、艾青、田間等人的作品。為傾訴自己的感情,寫了一百多篇習作,在成都、重慶、自貢的報紙上發表。按現行標準,可以被批準加入省作家協會當個會員。
這些習作,并沒有給我增添光彩,反而給我帶來災難。
1955年,老人家發起的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把我也“網”進去了,隔離審查半年以上。我讀過胡風的文章,但讀不懂。解放前與羅洛、方然有過接觸。解放后,經常在群眾大會上朗誦一首歌頌戰士在火線爭取入黨的詩《入黨表》(這首詩鼓舞了很多青年人),其作者胡征正被審查。我陳述自己喜愛新文學的經歷,被批為“擦脂抹粉”。最后,一位領導義正詞嚴地宣布:經審查,李致雖在組織上與“胡風反革命集團”沒有關系,但政治上、思想上與“胡風反革命集團”差不多了。冤哉枉矣!
從此,我的思想被搞亂。自認為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夾著那并不存在的“尾巴”做人,生怕“強烈表現自己”,再不敢寫作,卻仍常讀魯迅的著作。
知子莫如母。在我三十歲生日時,母親送了我一套精裝的《魯迅全集》。我認真讀了《全集》,把不認識的字查出來,一一寫在書的“哭頭”上。這套《全集》,已保存了近半個世紀。
“文革”時,我又被“革命”群眾冠以“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小爬蟲”的“桂冠”,在1968年被關進“牛棚”,長達十一個月之久。
“牛棚”的生活很痛苦,我寫有《“牛棚”散記》,不再重述。這里,僅摘一節:
為了多汲取一些精神力量,我以檢查自己的文藝思想為理由,要求學習《魯迅全集》。專政小組的人同意了。從此兒子給我送東西時,可以帶一本魯迅的著作來,看完再換。我“天天讀”魯迅的書,真是莫大的幸福。……
我早在十幾歲時,就讀過《知識即罪惡》這篇雜文,還寫過一篇讀后感。魯迅先生寫道:“我”夢見自己死去,因為生前求知識,知道“地球是圓的。元質有七十多種。X+Y=Z。經閻羅王審問,被夜叉拱進‘油豆滑跌小地獄’”,接連摔了十二跤。其中一人對“我”說:“這是罰知識的,因為知識是罪惡、贓物……你在陽間的時候,怎么不昏一點?”“我”說:“現在昏起來吧”。那人說:“遲了。”半個世紀前魯迅先生的噩夢,怎么會在“文革”中重演呢?我也后悔過去寫那些勞什子文章,主編什么報刊,為什么不昏一點,然而已經“遲了”。
讀《阿Q正傳》時,差一點笑出聲來。阿Q在被槍斃以前先游街,“他不知道這是在游街,在示眾。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游行要示眾罷了”。這一點我實在不如阿Q,以致在進“牛棚”前,一看到老同志被游街示眾,心里便憤憤不平。
魯迅在一篇雜文里說:“鄉下人被捉進知縣衙門去,打完屁股之后,磕一個頭道:‘謝大老爺!’這情形是特異的中國民族所特有的。”回想過去在一些批判或斗爭會上,我明明不同意“革命”群眾的觀點,最后表態時還要“感謝‘革命’群眾的幫助”。我與魯迅所批判的態度,不一樣可笑么?
關于“忘卻”,魯迅有不少議論。在一篇雜文里,魯迅說:“記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孫的。人們因為能忘卻,所以自己能漸漸地脫離了受過的苦痛,也因為能忘卻,所以往往照樣地再犯前人的錯誤。”阿Q挨過假洋鬼子的打,這是他“生平第二件的屈辱”,魯迅描寫說:“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地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這些議論震撼了我的心。我不愿向阿Q學習,決心丟掉“忘卻”這一“祖傳的寶貝”。
靠讀魯迅的書,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
我一直注意有選擇地念魯迅著作給女兒聽。1969年秋,年僅十四歲的女兒,被分配到黑龍江北大荒勞動。1971年,她來河南團中央干校探親,我答應送她一套精裝的《魯迅全集》。后來她自己在北京舊書店購買到。
“文革”開始不久,巴金即被打倒。我們有六年不通音信。我常想起魯迅說“巴金是一個有熱情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堅信巴金是好人。1972年,我設法與巴老恢復通信,第二年趁探親假的回程,稍稍繞道上海去看望巴老。當火車在軌道上馳騁時,我也在反思自己。在一篇隨筆上,有這樣的記錄:聯想到自己,我過去自稱是魯迅的“信徒”,但我并沒有學到魯迅的“硬骨頭”精神,明知有些事是錯的,也不敢講真話。從在“牛棚”里讀《魯迅全集》時起,我就決定不再稱自己是魯迅的“信徒”,因為我不夠格。
“文革”后期,我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鑒于魯迅對自己的影響,我愿意把魯迅的思想傳播給下一代。我組織了破曉社成員的六七個孩子學習魯迅著作,沿用楊邦杰先生的辦法,我挑選魯迅的作品,一篇篇地念給他們聽,并回答他們的問題。每周一次,堅持了一年多。當時,他們聽得用心,現在還曾提到這次學習。
我常向巴老要書,要了《魯迅日記》。我知道巴老一貫敬魯迅。便從魯迅的日記中尋找巴金與魯迅的會面和接觸:一、一九三四年十月六日,魯迅給巴金餞行“于南京飯店,與保宗同在,全席八人”;二、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五日,“清河來,并交《獄中記》及《俄社會革命史話》(一)各一本”,記明為巴金所贈;三、一九三六年二月四日,記明得巴金的信“并《死魂靈百圖》校稿”;四、同月八日,記有得巴金信“并校稿”;五、一九三六年四月廿六日,記有巴金“贈《短篇小說集》二本”。1976年我寫信給巴老,得到他的證實。
當我知道“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時,興奮不已。因為不知上海的情況,我只好借談魯迅告訴巴老:這批人把黨和國家弄得不成樣子。魯迅批判過的壞蛋變成所謂“左”派,魯迅贊揚過的好人卻受打擊。但歷史不容顛倒,他們逃不脫歷史的審判。還說,我最恨這幫人歪曲魯迅。我再一次集中讀魯迅的書,就是為了識破他們。
粉碎“四人幫”不久,針對十年禁錮,四川出版了不少好書。
根據巴老建議,出版了“現代作家選集”。其中的《魯迅選集》(上下冊),請曾彥修(人民出版社前總編輯)和戴文葆(資深編審)選編和注釋。兩位大手筆的指導思想,是清除長期存在的“左”的思想影響,還魯迅的本來面貌。《魯迅選集》出版后受到出版界和讀者的歡迎。后來又再版了魯迅為瞿秋白編的《海上述林》(上下冊)。
1981年,我因病療養了幾個月。我寫了一篇隨筆,叫《永遠不能忘記的四句話》。其中四句話,是指巴金在1942年回成都時為我所寫的“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把這四句中肯和普通的話,介紹給小朋友,是有意義的事。但此一時非彼一時。如何解釋“好人”,讓我考慮很長時間。離開了“階級分析”,能說得清楚嗎?聯系當年和以后的認識,我做了這樣的解釋:“從我的思想發展來看,我上初中起喜歡讀文藝書,魯迅的作品中,有許多我喜歡的好人。讀《狂人日記》,我認為狂人是好人,他第一個看出幾千年來都歪歪斜斜地寫著‘吃人’兩個字,呼吁‘救救孩子’。讀《過客》,我認為過客是好人,盡管他不知道前面是野百合花還是墳,但他勇往直前,絕不回頭;因為‘回到那里去’,‘沒有一處沒有地主,沒有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讀《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我認為傻子是好人,他不怕諷刺打擊,敢講真理。……”這篇文章,轉載的書刊很多,包括香港、臺灣和海外華人報刊。
我一生愛孩子,直接間接地做過不少少年兒童工作。我常用魯迅的論述,提醒人們重視少年兒童工作。1993年,在出席一次“海峽兩岸兒童文學交流會”上,我講了這樣一段話:“對下一代是否重視,往往是衡量一個國家、民族、地區和家庭是否興旺或衰退的標志。早在‘五四’運動前后,偉大的思想家魯迅就對封建統治者毒害少年兒童,進行了最猛烈的抨擊,并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吁。魯迅十分重視對少年兒童進行教育。他認為,‘動物中除了生子太多——愛不周到的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他又強調不能‘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他對只生不教的父親作過嚴厲的批評,指責他們是‘制造孩子的家伙’,甚至還帶點‘嫖男的氣息’。”魯迅先生的這些話,對大家很有啟迪。
1987年,四川省雜文學會成立。在成立大會上,我們強調了要“繼承和發揚魯迅精神”,批評、抨擊一切有害于社會主義事業的腐朽東西。對雜文家的要求,我引用了魯迅早年說過的:“根本的問題是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二十年來,四川雜文家沒有背離魯迅精神,學會也多次被評為先進學會。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四川所出《龍門陣》期刊,在省內外受到歡迎。其中有個欄目叫《囊螢篇》,即用“囊螢映雪”之意來鼓勵青年人學習。這使我想起魯迅在《難行和不信》這篇雜文中說:
這些故事,作為閑談來聽聽是不算很壞的,但萬一有人相信了,照辦了,那就會成為乳臭未干的吉訶德。你想,每天要捉一袋照得見四號鉛字的螢火蟲,那豈是一件容易事?但這還只是不容易罷了,倘若去鑿壁,事情就更糟,無論在那里,至少在挨一頓罵以后,立刻由爸爸媽媽賠禮,雇人去修好。
為此,作為出版社的總編輯,我建議把這個欄目的名稱改一下。我和這個欄目的負責人談得心平氣和,并無“分歧”。下一期,該欄目的名稱改為《勸學篇》。
大約在十年以后,這位同事在一篇隨筆中,就此事對我大加譏諷。大意是說,晚上乘涼,因見螢火蟲,給孫子講了鑿壁偷光的故事,孫子聽了故事并沒去捉螢火蟲。由此,聯系到當年我(他稱為“頂頭上司”)的建議的“無知”。我不知他看過魯迅這篇雜文沒有?魯迅不是說“作為閑談來聽聽是不算很壞的”嗎?問題是作為欄目的名稱,的確值得考慮。這位同事在文章的結尾時說,至于那位“頂頭上司”,現在已經是“更大更大的官了”。
事隔二十多年,這位同事早已作古,我無意與他爭個輸贏。我只想說明:我仍相信魯迅主張的,不要用自己不信的、難行的(甚至根本做不到的)事去教育孩子。
我一直期盼在銀幕上看到魯迅的形象。
早年,我知道趙丹想扮演魯迅,幾番努力未成,他為此終生遺憾。
中國話劇百年之際,開拍電影《魯迅》。濮存昕扮演魯迅、張瑜扮演許廣平,我很高興。特別是濮存昕寄來他的劇照,我認為像魯迅,專為此給他打電話祝賀。
可惜電影《魯迅》一直沒放映。好在濮存昕寄了光盤給我。該片主要展現了晚年在上海的魯迅。濮存昕用心下了功夫扮演,我被感動,也很喜歡。當問到為什么沒上映,存昕答沒有單位訂貨。我大為不解,滿頭霧水。難道觀眾只喜歡美國大片或展示女人乳房的片子?
去年,電影評論家仲呈祥來成都,談起此事。呈祥說,《魯迅》在北京一所大學放映,賣了幾千張票。我打電話給存昕,建議看準對象,先在大學校園和知識分子多的地方放映;還可制光盤發行。最近,我收到正式制作的光盤《魯迅》,饒有興趣地又看了一次。
我奇怪為什么不大力宣傳電影《魯迅》?
魯迅不是神,他是偉大的思想家,最堅強的戰士。
這些年,盡管有人攻擊或否定魯迅,但我從不懷疑魯迅。在受拜金主義沖擊、不少人喪失崇高理想之際,我感到更需要魯迅精神。
年屆耄耋,拿精裝本《魯迅全集》,我感到吃力了。
我又開始收集魯迅著作的單行本。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