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大芳對同伴卞翠葉說,甭急,六個豬娃已經賣了五個了,要是最后一個賣不出去,俺爹又會埋怨我。卞翠葉解釋道,不是我急,我怕三輪車叫人偷跑了。卞大芳哧的一聲笑了,說,車都破成那樣了,扔了都沒人要,還擔心個啥!卞翠葉無話可答,實際上她想早點回家,畢竟是后晌了,陽光變得稀稀薄薄的,像沒熬好的黃面湯,漓漓啦啦地灑在樹上。灑在地上。 這是年前的一個大集,馬上要過春節了,誰家都要辦些年貨,或者賣些東西,弄個零錢。卞大芳站在集的一角,輕松地賣了五個豬娃,共得了460塊錢。她把錢數了兩遍,疊好,小心翼翼地裝在夾克的內兜里,然后拉著衣兜問卞翠葉,放這里保險嗎。卞翠葉說,放這里要是不保險,只有擱你褲檔里了。卞大芳笑著說,你個妮子,恁大一點就說恁粗的話,看我不收拾你。說完伸手就往她身上掐。卞翠葉一趄身,卞大芳撲了個空,準備再次伸手時,迎面過來兩個人。卞翠葉以為是買豬的,就趕緊立穩身子。兩人往攤前一站,問了聲豬的價錢,眼卻滴溜溜往她們身上瞅。卞翠葉看勢頭不對,忙往卞大芳跟前湊。兩人并沒買的意思,一扭身就擠進了人群里。卞翠葉搗搗卞大芳說。這兩人有點不對勁呀。卞大芳眨眨眼說。我瞅著也是不對勁,賊眉鼠眼的,像個小偷。
太陽嗒地一聲落下了,聲音清清脆脆的,像一顆果子掉在了地上。街上的人似乎都聽到了這種響聲,他們收緊腳步,零零星星地離開了。卞大芳急急地把最后一個豬娃賣掉了,本來能賣100多的,90塊就出了手。她把錢往兜里一掖,拽住卞翠葉就街里走。她還得買些年貨,卞翠葉也想買件新衣,就要過年了,孬好得穿點新的。
她們越過雞市,越過牲口市,來到大街上。這里有衣攤,有布攤,也有雜貨攤。日常用的水瓢鍋鏟、饃筐饃籃,還有當地人喜歡吃的渣餅、人造肉、粉條、涼粉,應有盡有。雖說太陽落了,但這里還是擠擠攘攘的。卞翠葉和卞大芳心里一喜歡,不再擔心天黑了。人少了。卞大芳只顧往前走,突然腳下被絆了一下,低頭一瞅,左腳被一個竹圈套住了。原來旁邊是個游戲地攤,地上擱些香煙、玩具之類的東西,交上5毛錢,就能拿竹圈在一定距離之外套自己想要的東西。卞大芳被竹圈一圈,周圍響起了一陣笑聲,她正想把竹圈踢開,卻有人彎腰把它拿掉了。她一瞅原是同村的乃梅。卞大芳有點不悅,但人家畢竟給自己幫了忙,所以對著她勉強地笑了。乃梅掂著幾包中藥,巴結似的說,她看見卞大芳的三輪了,天晚了,她想湊車回家。卞翠葉聽后狠狠地撇撇嘴。卞大芳半天沒說話,乃梅一直瞅著她。過了一陣,卞大芳才文聲說,湊就湊吧,只要你不嫌臟。乃梅一走,卞大芳就說,你看,不想讓她湊,可她硬是賴著。卞翠葉說,當小姐的就是臉皮厚,這算啥呀。這樣一講,兩人的談興高了起來。卞翠葉問,我老是弄不清,乃梅做小姐又能掙錢,為啥從城里回來呀。卞大芳說,乃梅跟俺姐一般大,俺姐已結婚6年了,兩個孩子都大了,她可連對象還沒有。卞翠葉說,我看她這輩子是不好找對象了,誰能給她介紹呢。卞大芳說,除非找個離了婚的。卞翠葉馬上說,離了婚的也不一定找她,哪個男的敢找小姐呀,還想不想在家待呀…………
樹底下有個水攤,有果汁橙汁奶汁,一律5毛錢一杯。兩人講得渴了,各要了一杯奶汁。卞大芳喝了一口說,上個月,有人給乃梅介紹對象,兩人見了面,都比較滿意??墒悄悄械囊淮蚵?,又不同意了。乃梅倒沒啥,她娘卻氣哭了,邊哭邊說,乃梅命苦。卞翠葉說,她是真正的命苦嗎?她要是不到城里做小姐,咋能找不到對象呢。
水喝完了,話可沒講完。兩人瞅瞅天,天已發灰了,西邊的彩霞由亮變暗,已辨不出顏色了。這時兩人似乎猛然想起,還得置辦年貨呢,還得買新衣呢。卞翠葉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娘那個腿,凈叫乃梅給耽誤了,一提她啥都給忘了。兩人匆忙拐到一邊的廣場上。這里都是衣攤。衣服掛在高高的架子上,形成了一堵堵的衣墻。卞翠葉想買一件上衣,樣式別致一點,顏色要鮮亮一點。她瞪著眼瞅,卞大芳也瞪著眼瞅,眼都弄酸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她們有些失望了。卞翠葉揉揉眼說,乃梅在哪買的衣服呢,她穿的哪件都好看。卞大芳撇撇嘴說,你咋又提她啦,一個小姐有啥好提的。卞翠葉趕緊改口說,我是說她穿的衣服洋氣,并沒說她別的好。卞大芳說,她肯定得穿得洋氣點,穿得露胳膊露腿的,要不男人咋能注意她呢?她咋能吸引嫖客呢?卞翠葉悶頭不吭,呆了一陣,說,還得替我瞅衣服呀,要不過年都沒穿的了。
她們走過一片空地,走過幾道食攤,來到一個大棚內。棚子里的衣服好像高檔一點。她們剛走到門口,就發現了里面的乃梅。乃梅正站在棚內的一角,揚臉瞅著架上的衣服。她穿件紅色羽絨服,下面是條緊身牛仔褲,屁股束得圓圓的,大腿也束得圓圓的。卞大芳瞥她一眼說,翠葉,你瞅瞅乃梅的臉抹得白白的,跟豬腚一樣。卞翠葉呆看了一陣說,乃梅的臉為啥恁白呀?卞大芳想想說,她一定做過美容,平常再多抹些化妝品,要不她的臉咋恁白呢。卞翠葉說,干啥說啥,她的臉必須弄白點,要不嫖客們咋能要她呢。兩人一談就截不住了,為節省時間,她們邊看衣服邊說話。其實卞翠葉已沒心思閑逛了,她的眼神像被乃梅勾走,雖說瞅著衣服,可眼里什么也沒有。這樣恍惚了一會,卞翠葉突然迷瞪過來了,罵自己,咋能讓乃梅牽著走呢,她算什么東西。心里的怨氣水一樣地流了出來,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從來沒正眼瞅過她!卞大芳說,我也從沒正眼看過她,咱跟她說啥呀,跟她打招呼都覺得丟人……
卞翠葉看中了一件青紅色的鴨絨襖,試了試,有點緊。她的腰粗,兩胯也寬,穿上襖,身子跟水桶一樣。她覺得不滿意,左試右試,又想脫下。卞大芳轉她身后,想再幫她瞅瞅。一伸手,卻呀地一聲縮了回去。她瞅見卞翠葉褲子上的兜被人割爛了。娘那個屁,又是小偷干的,咋沒發現呢?賣衣服的說,他們賊得很,你咋能發現他們呢。卞翠葉的錢都裝在上衣里,小偷沒有得手。卞大芳安慰她說,褲子爛了也沒事,回家一縫還能穿,大年下不該你倒霉,千萬甭往心里去。
卞翠葉雖說把衣服買下了,但仍嘮叨著腰忒粗,顯得忒胖了。卞大芳說,你不能學乃梅呀。她的腰細,她有錢,她可以不干活。咱得干活呀,咱不干活,吃啥喝啥呀。兩人的談興又起來了。卞翠葉說,乃梅在城里待慣了,一丁點力氣都不想掏了,往地里拉肥,她雇人,澆地她也雇人,能出點力的,她都雇人。卞大芳說,她的皮膚為啥恁好,她的身材為啥恁好。不就是保養的嗎,咱要是那樣,咱的皮膚和身材也是恁好。一陣風過來,蕩起的塵土和紙屑,噗噗嗒嗒地蓋在她們身上。卞翠葉邊罵邊擦著臉前的塵土,氣鼓鼓地說,咱在這樣的環境里咋保養呀。卞大芳說,咱才不保養呢,只有乃梅那樣才保養,她保養好了好找男人,找到男人才好再去賣身。
兩人走著笑著,路過一個賣化妝品的攤子,一抬頭,發現乃梅正在那里站著。卞翠葉吐吐舌頭說,咱說的話不知乃梅聽見沒有。卞大芳說,聽見就聽見唄,咱才不怕她咧。兩人瞄她一眼,接著往西走,西面是些賣年貨的,這時只零星地響些吆喝聲,帶著濃濃的疲憊和勞累。卞大芳準備買二斤海帶,海帶只剩些細碎的了。她想挑挑,攤主說,都是挨著拿的,不能揀。卞大芳不滿,心想哪有這樣賣菜的,一氣便站起身走了。
原以為賣年貨的多著哩,往里一走,一部分人已陸續收攤了。卞大芳決定先買些急需的,她收緊身子,來到豆渣餅攤前。豆渣餅擱在拼起的床上,黃燦燦的一片,像切碎的果肉。攤前圍了好多人,都爭著翻揀著。卞大芳擠過去,剛靠到攤前,感到裝錢的衣兜動了一下。她以為是人多給擠的,兜里裝的厚厚的一沓錢,一擠肯定有感覺的。她沒在意,就拿個袋子仔細地揀。袋子塊要裝滿時,她又感到裝錢的衣兜沉了一下。她低頭一瞅,見一只手已把錢牢牢地夾住了。卞大芳急忙抓住了那只手。迅速地把錢奪了下來。順著胳膊往上瞅,這是個高個男人,瘦臉,尖下巴,頭像個掛著的葫蘆。男人狠狠地瞪瞪她,身子一縮,大模大樣地走了。她慌慌地擠出人群罵罵咧咧地對卞翠葉說,這是啥世道,賊比人還大膽呢。卞翠葉說,你咋不喊呢,一喊不就把他逮住了。卞大芳說,我光顧得害怕了,沒想起喊。
卞大芳躲到一個僻靜處,掏出錢數數,總共540塊錢,一點也不少,她放心了,臉上的表情也舒緩了。她閉上眼,舒口長氣,慢慢地說,今兒個賊忒多了,我啥也不買了,咱趕緊走吧。
西天的紅霞早已沒了,也變成了暗灰色,整個天地變成了冬天的田地,一塊是褐色的,一塊又是黑紫色的。她們來到三輪邊,乃梅正站在旁邊等著。她仍掂著幾包中藥,見她們來了,就病懨懨地笑著。卞大芳沒正面瞅她,卞翠葉也沒正面瞅她,乃梅見車子發動了,就跟著她們爬到車上。車破得很,剛走了一段路,就突然熄火了。卞大芳咬牙猛搖了幾下,才突突地恢復了正常。
路上的人已經不多,來往的車輛箭一樣的穿梭,不用說,大家都想在天黑前趕到家里。卞大芳駕著車,卞翠葉坐在車里,她緊靠在前面,和卞大芳距離僅有兩柞遠。乃梅倚在車幫上,中藥擱在車廂內,車子一顛,中藥跟著嗒嗒地跳起來。卞翠葉一上車,就聞到了乃梅身上的香味了,味道特別濃烈,就像一撮絨線,時不時地抽著她。她朝卞大芳努努鼻子,然后做了個鬼臉。卞大芳明白了她的意思,想她就是靠這些勾引男人哩,男人肯定好聞這種味道,現在離開城市了,到了鄉下了,還抹恁香是啥意思呢,卞大芳認為,她純粹是本性難改,浪性難改。
車子跑了一陣,進了一個村莊,路面坑洼不平,咣咣當當地顛簸起來。卞翠葉始終往前斜著,不跟乃梅照面。這時她不得不坐正身子,以減輕劇烈的顛簸。乃梅見她對著自己,笑著問,你買了件新襖?卞翠葉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算是做了回答。乃梅一笑,露出雪白細貝的牙齒,牙齦也紅紅潤潤的,像熟透的西瓜瓤。卞翠葉記得,她以前的牙齒沒這樣白,也沒這樣好看,肯定是洗過修過的。這樣一猜,她又小看乃梅了,心想,別人潔齒是為了美,你潔齒是為啥呢,不就是為了勾引男人,為了賺錢么,你越美越沒人要你。卞翠葉雖沒說出聲,但她覺得乃梅聽見了,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乃梅低下頭,手伸向撒落的中藥,但它們蹦跳著,怎么也抓不住。
出了村莊,風大了起來,三人的頭發吹得像團亂麻。這時一輛吉普車超過她們,速度忽然慢下,瞬間又急駛而去。誰都沒有注意這些。卞大芳勾著頭,專心地開車;卞翠葉兩手抓著車幫,吃力地往前伸著身子;乃梅掏出化妝鏡,仔仔細細地照著。這一動作被卞翠葉瞅見了,她斜斜眼,又趕緊把頭扭了過去。卞翠葉惡心乃梅這個樣子。她聽說睡覺前,乃梅還化妝呢。真是臭美得很,哪見過這樣的人。這時刮來一股疾風,一下把三輪罩住了,乃梅的頭發上沾滿了斷草和碎葉。卞翠葉瞟瞟她,低頭笑笑,但又做作地用咳嗽掩飾了過去。她快活地想,再讓你照鏡子,再讓你臭美,老天爺都煩了,活該。
天已麻黑了。不過再走四五里,就到家了。前面有片桐林,這里的路土厚,車子往上一走,一下慢了下來。不遠處有個急彎,卞大芳踩著剎車,準備利索地穿過去,可是車子剛走了一半,卻被一輛吉普堵住了。她們正在迷瞪,從那車里迅速鉆出三個人來,把她們三個從三輪車上一一拽了下來。不知咋地,乃梅的中藥還提在手上,就見她一步沖向前去護住了卞大芳和卞翠葉。高個男人站在前面,大聲說,給我滾開!乃梅卻鎮靜地說,兄弟,有話咱慢慢說,啊?俺仨是女的,你可憐可憐吧,啊?卞大芳和卞翠葉都不到二十歲,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面。不過,卞大芳已認出那個高個男人,瘦臉,光下巴,腦袋像個倒掛的葫蘆,她斷定這個賊是過來搶錢的。
卞大芳正這樣想著,高個男人一抬手把乃梅推倒了。乃梅重重地栽在地上,臉上沾滿了泥土。高個男人徑直來到卞大芳跟前,重重地說,借你點錢花花。卞大芳沒有吭聲,兩胳膊往胸前一交,本能地護著。男人笑笑說,我知道你有錢,是你掏還是我掏。卞大芳仍然不做聲。兩胳膊抱得更緊了。乃梅見狀,從地上爬起,站在男人跟前說,兄弟,她真的沒錢,她是俺妹,她還是個孩子,哪來的錢呢。說著掏出200元錢說,我給你錢,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你放了她吧。高個男人接過了乃梅的錢,然后抓住卞大芳的胳膊一扯,就把一沓錢掏了出來。立時,卞大芳瘋也似的哭道,這點錢是俺家過年用的,全家人都指望它哩,你不能都拿走哇……她的哭聲很凄厲。高個男人有點蒙了。乃梅趁機抓住高個男人的手說,兄弟,她說的是實話,你給她留點吧,啊?高個男人好像猛地反應過來了,他舉起胳膊狠狠地朝乃梅打去。男人的掌重重地落在乃梅臉上,只聽見叭地一聲,聲音清清脆脆的,刀子似的向四周散去。乃梅被打倒在地上。她仰面躺著,頭正栽在一堆亂草上,亂草遮住了她的臉,一些頭發也死死地纏在草根上。卞大芳和卞翠葉認為,這下乃梅完了,她肯定起不來了。但僅眨眼的功夫,乃梅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上頭上沾滿了草,她抹了抹臉,再次走到男人跟前。這時卞大芳和卞翠葉清楚地看到,乃梅的左臉上有五個深深的指痕,血都要洇出來了。
高個男人得意地笑笑,他光光的下巴抬了抬,另外兩個男人唰地偎了上來。乃梅、卞大芳、卞翠葉分別又被搜了身。乃梅、卞大芳身上空空的,從卞翠葉身上找到50塊錢。高個男人有點不滿,很明顯,他是嫌錢太少了。這時乃梅仍然站在前面,卞大芳和卞翠葉躲在后面,低著頭弓著腰,把身子縮得小小的。夜色濃了下來,風帶著哨音,圍著他們呼呼地吹著。高個男人瞅瞅天,又瞪瞪她們三人,一絲笑意從他細細的嘴角上爬了出來。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剛上前跨了半步,乃梅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她騰地跪下了,她帶著哭腔說,兄弟行行好,放了她們吧!她們還是孩子……死靜的野地里,她的聲音清清亮亮的,雖說不大,但有點震耳了。她這么一講,高個男人氣憤了。他唰地掏出刀子,朝乃梅的手上狠狠地刺了一下。血露珠似的涌了出來,一串連著一串掉在地上。卞大芳、卞翠葉見此情景,嗚嗚哭起來。乃梅還在地上跪著,捂著手,直起身子,嗚咽著說,好兄弟,我留下,你放她們走吧,啊?這時空中飛過幾只大鳥,呱呱地叫著,很是疹人。高個男人有點猶豫。他斜斜卞大芳、卞翠葉說,你瞅瞅你們的長相,個個歪瓜劣棗的,還夾得怪緊呀,快給我滾吧。
卞大芳、卞翠葉陡地轉過身,跳到三輪車上。她們瞅見乃梅仍在地上跪著,頭發亂糟糟的,半遮著臉,中藥也被弄碎了,散落一地。她們一直沒正眼看過她呢!她們好想正眼看看她,但夜色墨水一樣,太濃太暗了,她們只瞧見乃梅頭上沾著的碎草,只瞧見她那瑟瑟抖動的身子,其余的便啥也瞅不見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