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細細縫著手中的嫁衣。大紅的綢緞,如絲光滑。她捏針穿線,每一針都寄托著她濃濃的情思。她偷偷地縫,細密地縫。但是,誰都知道她心里這個秘密。那塊綢緞,她特意去街上買的,花去一百多兩銀子。她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必須要買最好的最貴的也最稱心如意的。
綢緞買來后,幾乎每個夜晚,她都偷偷拿出來,對著昏暗的燭光縫制。她一邊縫一邊輕輕地吟唱:蝴蝶,飛,蝴蝶,飛……她的歌聲婉轉悅耳,雖然吟唱的聲音很低,幾乎只有她自己聽到,或許她認為,他也該知道,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姐妹們從她熬紅的眼睛里看出來,她的異樣和詭計,但是誰也沒揭穿她,因為,她落得一個好去處,大家都替她高興。
終于,那天,她縫好了自己的嫁衣。她把門和窗都關得很嚴密,在房間里第一次試穿。那塊綢布經了她的手,已經變成華麗的嫁衣。她興奮極了,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然后,她脫了,壓進柜子的最底層。
不過,她的行為還是被老鴇知道了。老鴇帶著兩個人,趾高氣揚地走進來。老鴇說,嫁衣呢?她心慌了,這事敗露了,到底是誰告的密?她裝糊涂,忙說,什么嫁衣?老鴇剜了她一眼,老鴇滿臉的紅麻子似乎都成了眼睛,都在使勁剜著她。不過,她并不害怕,嘴角微微一抿,說,什么嫁衣?老鴇給那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伙使了個眼色,兩個人立刻手腳并用,打開了柜子,在最底層翻出了那件嫁衣。大紅色的嫁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老鴇鄙夷地笑了笑,然后接過嫁衣,撮到她臉上,狠狠地說,這是什么?她啞口無言。老鴇得意地笑了笑,拿過一把剪刀準備剪,她突然跪地,抱著老鴇的大腿說,媽媽,別剪了!別剪了!老鴇一把推開她,她更使勁地抱住,老鴇再一次用腳踢開她,而她也再次抱緊了。
老鴇說,你想嫁人了,錢呢?她說,錢,我已經準備好了。她站起來,準備去拿錢,不過,她又遲疑了。她突然轉過身,看著老鴇。她說,媽媽,贖金我早準備好了,不過,我要等他來了才能給你。老鴇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獰笑了幾聲,臉上的紅色大麻子又成了千萬張嘴,一起跟著獰笑。她說,給我三天時間,就三天,三天他來接我,我如數把錢給你。老鴇說,我要的錢可是天價!她說,我知道。老鴇說,量你也不敢跟我耍花樣!把衣服扔給她,走了。
她抱著衣服,哭了,歇斯底里。哭過了,她又唱:蝴蝶,飛,蝴蝶,飛……歌聲婉轉而凄涼。
說好三天后來接她,然而四天過去了,他一直沒出現。姐妹們來勸她,別等他了,都是負心漢,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靠不住。她堅持說,他會來的。又過了幾天,他還是沒出現。老鴇帶著幾個人過來了。老鴇說,他來了嗎?她說,他沒來。老鴇笑了,老鴇笑起來,全身的肥肉也跟著笑。她說,他會來的。老鴇說,不管他來不來,從今天開始,你得給我老實接客!
老鴇走后,房間內就剩了她,她感到孤獨和寒心,這些年,她時刻都感到孤獨和寒心,然而,此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她又找出那件嫁衣,慢慢地穿在身上,晶瑩的淚珠滴在嫁衣上。穿好了,她在房間里走了幾圈,又走了幾圈,然后對著鏡子照,她看到鏡子內的自己穿著嫁衣是多么高貴典雅美如天仙!臉上的淚還在淌,她想,就這樣穿著自己親手縫制的嫁衣依偎在他懷里,那該是多么幸福和愜意。
然而,這一切都是幻想。
她慢慢脫下嫁衣,然后從床頭柜子上的針線盒里拿出剪刀,她對著剪刀,眼里的淚流得更兇了。她定了定神,然后舉起剪刀對準嫁衣就是一刀,她似乎聽到了心里那一聲呻吟,痛苦的呻吟。當初,她是吟著歌縫制這件嫁衣的,如今,她也想吟著歌剪破它!剪成一只只蝴蝶。她果真吟唱起來,她的歌聲曾使很多男人迷戀,也讓他迷戀,她的歌聲悠美圓潤。她吟唱著,任憑淚水流淌。手里的嫁衣一片片飄落,好似大紅的蝴蝶一只只飄落。她唱:蝴蝶,飛,蝴蝶,飛,蝴蝶,飛,飛,飛……
房間里有無數的蝴蝶,無數只大紅色的蝴蝶。她知道,原本這是件精美絕倫的嫁衣,如今卻成了精美絕倫的蝴蝶。
她躺在床上,把這些精美絕倫的蝴蝶鋪在身上,她覺得這些蝴蝶要是有生命,一定會帶著她一起飛,她感覺到身體飛在空中時那自由而幸福的快感,她曾經多么期待過奢望過這份快感!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很累,這些天,她只感覺很累,她從來沒這樣感覺累過。除了累,她覺得心果真被挖空了,她感到全身冰涼。她閉上了眼睛,嘴里卻還在吟唱:蝴蝶,飛,蝴蝶,飛……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蒼白,然后隨著蝴蝶一起飛遠了。其實,誰也不知道,她名字叫蝴蝶,而他叫飛。
當人發現她時,她已經斷氣了,當她把那件嫁衣剪成支離破碎的蝴蝶后,她也剪斷了自己的手腕。她的身下也飛出無數只大紅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