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丑與老照片

一想到兒子因沒錢買房，遲遲結(jié)不了婚，石少丑就覺得很對不起兒子。想想自己那些照片一再受到的冷遇，他終于狠狠心，決定把那些老照片出手。

石少丑，在他老婆眼里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因?yàn)樗覄?wù)活幾乎從來不干，一天到晚只知道擺弄他的照相機(jī)。人家搞攝影，參加了省攝影家協(xié)會、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或者舉辦了攝影展，出版了攝影集子，最不濟(jì)的也在報上或雜志上發(fā)張把攝影作品吧。可他倒好，只有投入，從不見收獲。為此，他老婆常埋怨他，他呢，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依然我行我素。

石少丑搞攝影，和一般攝影家不一樣，他幾乎不拍風(fēng)景、不拍名勝古跡，不拍新聞?wù)眨傊麑Υ夯ㄇ镌隆㈧n妹帥哥都沒有興趣。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照相機(jī)不離身，一到雙休日、節(jié)假日，他就走鄉(xiāng)串村，專門去拍那些別人不愿拍的人與物。諸如打鐵匠、開鎖匠、箍桶匠之類手藝人、手藝活，他對那些瀕臨失傳、消亡的東西大有興趣，常常拍了一張又一張，拍了一次又一次。譬如他拍攝打鐵匠，就從鐵匠鋪開門，爐子生火開始拍起，直到如何把鐵件燒紅，如何鍛打，如何淬火，如何成型，如何成件，一個環(huán)節(jié)也不放過，有時一拍就是一天半天。他呀，興致勃勃，樂此不疲，被拍的匠人反倒不好意思了。

漸漸，婁城各鄉(xiāng)各鎮(zhèn)的手藝人差不多被他拍了個遍，他一一整理，匯編成《360行集錦》。

有一次，他偶然在新華書店買到一本《老行當(dāng)》。一個行當(dāng)一篇文章，還配一篇插圖。

石少丑對照了自己拍的照片后，發(fā)現(xiàn)還有幾十個行當(dāng)他沒拍到，或者說婁城已消失了，拍不到了。

此后，他一到雙休日、節(jié)假日，就到周邊縣市，或跑到更遠(yuǎn)的鄉(xiāng)村去拍那些正在消亡的老行當(dāng)、老手藝人，如換糖擔(dān)、轉(zhuǎn)糖擔(dān)、皮匠攤、銅匠擔(dān)、釘碗匠、補(bǔ)鍋匠、修棕繃的、彈棉花的，吹糖人、捏面人、唱宣卷、賣拳頭、耍猴子、倒馬桶、挖耳朵、拔火罐、捉牙蟲的，絞面、點(diǎn)痣、關(guān)夢、扶乩、算命的，煤球店、石匠、染坊、鸕鶿捉魚、賣老鼠藥、賣臭蟲符的，等等等等。

婁城有句土話，謂之“乖人一半，戇人一半”。石少丑有次在外地拍照，無意間碰到了正在那兒采風(fēng)的臺灣攝影家談修竹，兩人一聊，竟聊投機(jī)了，談修竹執(zhí)意要來看看石少丑多年來拍的那些老照片。

談修竹來到婁城石少丑家，當(dāng)他翻看了那《360行集錦》后，激動得握住石少丑的手說：“你做了件好事，做了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談修竹說，這本老照片，拿到海外，至少值100萬元，并問石少丑愿不愿出手？

這不是挖石少丑的命根子嗎，石少丑當(dāng)然不肯割愛。

談修竹想想自己這要求有點(diǎn)過分，就不再堅持。臨走，他建議石少丑到臺灣去舉辦一個已消失正消失的老行業(yè)的攝影展，并愿意提供贊助，并在臺灣出版《石少丑攝影集》。

石少丑不禁心動，但他提出：在去臺灣辦攝影展前，必須在婁城或省城先辦一個《360行老照片展》。

談修竹自然沒有理由拒絕，兩人約定：一俟石少丑在婁城或省城的攝影展一結(jié)束，就安排去臺灣展出。

石少丑興致勃勃地去了常辦攝影展、畫展的市文化藝術(shù)中心，聯(lián)系辦攝影展的事。

中心的一位敖主任問他：“你是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嗎？”

石少丑說：“不是。”

又問：“你是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嗎？”

石少丑又答：“不是。”

敖主任再問：“出版過個人攝影集嗎？”

石少丑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說：“沒有。”

敖主任很抱歉地說：“你連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都不是，又沒出版過攝影集，我們中心怎么可能安排你的個人攝影展呢。”言下之意：你憑什么來這里辦攝影展？

石少丑很自信地說：“先看看我作品，再決定好嗎？”說著從包里取出他整理的照片。

敖主任見他如此執(zhí)拗，只好直說：不必看了，不是拍得好不好的問題，而是你還沒有取得辦個人展的資格。如果阿貓阿狗都來辦這個展那個展的話，那文化藝術(shù)中心豈不與野雞畫廊一樣，還有什么檔次。

口口相傳，石少丑想辦攝影展的事文化圈的都知道了，有人說他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說他拎不清行情……

石少丑的倔勁上來了。

他帶著照片去了上海的出版社，石少丑萬萬沒想到出版社那位帶著眼鏡的編輯所問的話，幾乎與敖主任的那幾句問話如出一轍，最后，那編輯用一種愛莫能助的語氣說：“請諒解，出版社出書，要有發(fā)行量，沒有知名度，哪來市場號召力。你說你的攝影作品如何如何好，可讀者不認(rèn)不買，這不白搭。抱歉抱歉！”

石少丑一肚皮悶氣回了家。老婆自然又是一頓數(shù)落，冷嘲熱諷得他灰頭土臉的。

石少丑心情郁悶地過了幾天后，突然接到談修竹從臺灣打來的電話，說有一老板愿出兩百萬買下他的全部老照片，并說明天到婁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老婆一聽有這等好事，臉上笑出一朵花來，逼著石少丑趕快答應(yīng)。說：整整兩百萬啊，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那一店，有了錢，兒子結(jié)婚的新房就有著落了……

一想到兒子因沒錢買房，遲遲結(jié)不了婚，石少丑就覺得很對不起兒子。想想自己那些照片一再受到的冷遇，他終于狠狠心，決定把那些老照片出手。

自從給兒子買了新房后，老婆再不說他了，把他服侍得像皇帝。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僅僅半年，石少丑就渾身不自在了，總覺生活缺了什么，這種感覺一天勝過一天。他常常會想起他的那些老照片，一想起那些老照片，他就心疼，就悵然若失，就后悔不已。到后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病懨懨的，氣色一天不如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