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可穿越時光？

在所有植物中，我選擇油菜花。

它能夠在一切形狀的地塊上生長。這種生長是擁擠而熱烈的。生長的過程就是向上，就是從土壤里鉆出來，向碧藍的天空伸展。在生長中，油菜花青綠色的圓柱型莖干日漸頎長并綻吐無數組四瓣的小黃花。

這是明確無誤的宣言。

春天沿著油菜花的河床嘩啦啦地流淌，五顏六色的水珠濺濕我們的額發。

然后，在一個我們根本就不予留意的日子，油菜花退場了。

是靜悄悄地退場的。沒有掌聲和謝幕。形同失蹤。

油菜花將春天領到我們面前，而我們在春天忘記了這位報幕人。

幸好這場失蹤不是徹底的失蹤；幸好這場遺忘是可以挽救的遺忘。

大約在夏天，油菜花重新在我們的記憶中浮顯。它進入我們身體的日子是一個不解之謎，它在我們體內復活卻一定是炎熱的夏天。那個時候，滿眼是繁雜的色彩，滿眼是色彩的吵鬧。我們開始無比渴望地緬懷油菜花，想念它的純潔，它的恬靜，和它在風中簡約的擺動。那份緬想，在唇齒間留下檸檬味的絲絲涼意。

在長城腳下，在黃河的岸邊，在青海湖飄揚著經幡的草甸上，都長著油菜花。它們淡靜地出現在那些無比宏大的景觀之中。你看不到它的個體，看不到那些以十字形狀排列的四瓣小花，你看到的是一大片飽和統一的顏色，是一種生存姿態，一種立場，一種操守。

它們明亮，卻不是尖叫式的艷麗。它們數量驚人，卻心平氣和。它們寬廣地展開，波濤起伏，卻不是風暴前的咆哮狂躁。單株油菜花當然不是驚嘆號，它們集合在一起也只是一顆冒號或象征冒號的路標。路標指向那些奔騰激蕩的江河，指向群峰之巔壯哉長城盤旋的曲線；而油菜花，永遠以低矮的姿態介入宏大事物的演出，并將目擊的一切書寫于它的黃色花瓣上。

和長城相比，它沒有高度，和黃河相比，它沒有氣魄，和經幡相比，它又缺少深沉和底蘊，可你就是年復一年被它打動。是因為什么呢？

你甚至愿意敞開身體，盼望被這種植物擊穿，任它在自己體內駐扎，集結，然后目送它再次穿越你的身體，轟轟烈烈降落到黑色的土地上，又一次長出綠色的莖干和黃色的小花。為什么？

被穿越是一種受傷，一種疼痛。就像流星突破大氣層，它嘯叫、燃燒并閃爍著，最終在我們記憶的地殼上砸出無法復原的圓形隕石坑。

我們感覺到疼痛，我們更愿意忍受疼痛，撫著胸膛上的傷口，和油菜花進行連綿不絕的對話。

對于油菜花，這是一場快樂無比的宿命游戲。

對我們，這類似于一種救贖。一些無比珍貴的認識被我們重新發現。我們也許能得到拯救、凈化與升遷。救贖的結果并非一定是得救，可得救一定是救贖的結果。

有像油菜花這樣的文字么？

如果有，請它以子彈的速度向我射擊。

在春天，我期盼一次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