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娃要立功。
毛娃必須立功。
昨天,玉芳又寫信給關押在看守所的毛娃說,她只能在外面等待毛娃兩年半了,如果毛娃被判處兩年半以上的徒刑,玉芳在信上說,她也會像毛娃那樣被人家看守了,被其他的男人看守。
毛娃相信玉芳的話,她這人向來說一不二。一起生活幾多年,他倆的生活狀態一開始就不像是在“打平伙”,玉芳攢眉,他便耷眼,玉芳叉腿,他便脫褲,類似這種陰盛陽衰的男女茍活新形式,毛娃有時覺得很特殊,有時又覺得很正常。
但毛娃舍不得玉芳,雖說玉芳有這樣那樣的不是,特別是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候,全然不在乎什么感情地向他提出“家破”之舉,令他十分寒心,但毛娃蹲在監室的壁角仔細想想,叫花子肚子下的那團東西,雖說是黑糊糊的,但好歹還是一坨肉嘛。毛娃有自知之明,同玉芳相比,他自己白不到哪里去。
據那些老犯對毛娃犯案的估計,毛娃的刑期應該是在三至四年之內。毛娃案發后認罪態度好,有自首情節,如果再有一個立功表現,那么,把刑期控制在兩年半以內,毛娃心里還是有把握的。
因此毛娃必須立功。
毛娃記得新進看守所時,管教就給他講過主動立功的事,那天,管教不厭其煩地給他講了許多立功的途徑和方法,去粗取精,毛娃覺得有一點有機可乘,那就是密切注視同監室犯人的動向,及時向管教報告他們的反常行為,特別是幫助公安和檢察機關開辟“第二戰場,”深挖他們尚未坦白交待的犯罪事實。
毛娃準備立功了,許多個夜晚,他眨巴著眼睛,在鋪上坐著想,睡著想,想啊想,把本監室的人分析了個透徹。管教問他的眼睛為啥這么紅啊,他說他想咬人了,管教問他身子骨為啥瘦了呢?他說他在為咬人熱身。
見天就數九了,天寒地凍,長夜漫漫,監室里的人斷黑便上床瞎扯淡,從雨水、莊稼、果木、牲畜到歌星、舞娘,男盜女娼的,有啥說啥,有葷有素,無話不談,無遮無攔。已經活到淪為人渣的地步了,沒人裝雛顯斯文。大家都爭著享口福,反正看守所里伙食孬,打點精神牙祭也不為過,說歸說,但每每涉及自己的犯案,大家便又緘口不語了。毛娃想,看來這些人入所前都聆聽過管教的教誨,防范意識大大增強。自己要有所作為,只有啟用管教給他的殺手锏了。那天,毛娃問管教,怎樣鉆空子投機,管教先是笑,笑完之后對他說:“你已經不是處男了,應該知道啥叫勾引。”
晚上,毛娃和大家一起打坐鋪上,乘大家談興正濃之時,大張旗鼓地宣講他的犯案事實。他說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做”一家豪宅的盜竊,開局很順,到手的財物已經超過了預先的估計,待他剛要“閃”出門時,突然覺得肚子奇痛,頃刻間,便屁滾尿脹拉屎在即。他本想在客廳的沙發后就近解決,但又不忍心污染人家那一塵不染的優雅環境,于是,他跑進了客廳旁的洗手間,剛剛在抽水馬桶上坐定,門外便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那洗手間里的壁燈便亮了,那洗手間的門便被人拉開了,然后就聽見那家女主人驚天動地的尖叫。
毛娃說他真是倒霉透頂,是那千年不遇的沱江污染害了他。那天晚上,全城無數人家因污染而拉肚子,他“做”的那家人的臥室原本連帶著洗手間的,夫妻倆同時內急,結果女主人就被男主人擠出屋,匆忙間,便發現了從抽水馬桶上正要起身的毛娃。毛娃詛咒這沱江污染不僅使他失去了自由,而且還失去了貞操,天啊,他那坨黑糊糊的東西已經被那家的女主人看了去。末了,毛娃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悲天搶地,捶胸頓足,說他失去了操守,已經無臉見人了,起碼對不住玉芳的冰清玉潔。
全監室的人都笑,“老大”說,既然毛娃那東西已經昭然若揭,自己都不稀罕了。那就讓大家都看看吧。于是,幾個犯人沖向前,三刨兩爪把毛娃扒個精光,鼓噪著讓毛娃吊甩甩地在鋪上來回走了兩趟一點兒都不標準的貓步。
拋磚引玉,捕鼠設機,毛娃的勾引奏效,王俊上鉤了。王俊說剛才毛娃耿直了一回,我現在也豪爽一次,給大家擺一個關于我自己的精彩故事。今年五月的一天,王俊無緣無故被石子鎮派出所抓去,強迫他承認偷盜派出所。王俊不從,當即被公安施以“蘇秦背劍”,將右手自肩上反轉,左手從背后包抄,然后將雙手銬在鐵欄桿上,使王俊始終保持既不能坐,也不能跪,更不能站立的姿式。至晚間,無罪釋放,王俊火起,遂將三只汽油瓶丟擲派出所樓上,同時甩上一團火球。看見派出所里火光熊熊,警察們亂成一片,王俊躲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捂著嘴笑,全然忘記了身上的疼痛。
爭著搶著,監室的人相繼說出自己闖蕩道上的故事,毛娃很認真地聽,并不時插話,做出一副很幼稚的樣子探究一些簡單的問題。
考慮再三,毛娃決定告發王俊。王俊“襲警”性質惡劣,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都很清楚,估計有機可乘,但毛娃有顧慮,王俊人高馬大,是監室里的第一打手,平日里其他犯人稍有閃失便要遭到他的“重錘”。倘若他得知毛娃抽了他的底火,打了他的黑槍,毛娃的日子從此難以安生。但毛娃想到玉芳,想到玉芳獨自一人在外孤獨的身影,他還是決定鋌而走險,他愿意用自己個人的不安生換取他和玉芳兩人的安生。
毛娃向管教打了報告。管教拍著他的肩說:“毛娃,你還真是個好狗日的。”
自此,毛娃的精神爽快了些,相對地,懼怕王俊的心理也淡化了許多,大家都是道上的“黑娃”,都是曬著太陽長大的,誰怕誰呀。不過毛娃感到有些愧對王俊,他總覺得豪爽的人不該受到如此報應。
真心實意地,毛娃開始善待王俊,以彌補王俊因豪爽而造成的損失。王俊說今天好冷哦,毛娃就接口道,日他媽地又降霜,又下雪了。王俊說上午好無聊哦,毛娃便拿出撲克,說俊哥我們來打“甩十”。早上,毛娃自告奮勇給王俊打洗臉水;晚間,又坐在鋪上幫王俊舒背。王俊的被褥薄了,毛娃專門寫信叫玉芳從家里拿來一床新棉被送給王俊。王俊奇怪毛娃的一反常態,有一天,他問毛娃,你是不是在打我的什么鬼主意。毛娃當時嚇了一跳,他說俊哥,我主要覺得你這個人特耿直。接下來,“老大”對這事也開始敏感了,他罵毛娃,你眼睛要斜著長嗦,狗不認主人了。毛娃說哪里嘛,你們都是哥,莫跟我們這些討口子娃兒一般見識。
幾天后,管教親自找毛娃說,經過多方調查了解,王俊“襲警”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但所里認定這是王俊為弦耀自己而虛構的,并非是毛娃謊報軍情。最后,管教仍然拍了拍毛娃的肩,直截了當地對毛娃說:“革命尚末成功,你得繼續努力。”聽了管教的話,毛娃直點頭,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幾天來,他肚里擱著那事像是壓了塊石頭。一直都沉甸甸的,現在好了,現在他徹底不欠王俊的“情”了,更重要的是他又能夠在監室里坦坦蕩蕩地做人,而不是像前幾日那樣陰縮陽縮地做賊。當天晚上,王俊問毛娃怎么忘了給他舒背呢。毛娃在心里發笑,毛娃對王俊說,今天我頭痛。
玉芳又有信來,還是談兩年半刑期的事。毛娃這才知道,玉芳真的沒有騙他,兩年半后,玉芳的前夫要刑滿釋放。但玉芳希望毛娃先她的前夫出獄,她愿意繼續跟毛娃“打平伙”,而不愿意讓她前夫再看守她。毛娃給玉芳回信說:“咱努力吧,誰知道法官會怎么判呢?”信中,毛娃再也沒提關于立功減刑的事。
一個新犯的進入給毛娃立功帶來了好的契機。
新犯個兒矮小瘦弱,病懨懨地,臉上無多少血色。他是被看守所里其它的監室打出來的。初進毛娃這個監室,新犯在例行的“過招”過程中,便如實坦白了自己盜竊與詐騙的罪行。沒幾天,新犯的起訴書下來了,新犯看后喜形于色,他悄悄告訴毛娃,刑警們采信了他編造的一些謊言,他的詐騙罪沒被起訴。毛娃看過他的起訴書,那上面確實只起訴了他的入室盜竊罪。
毛娃覺得機會來了,這小個子犯人看樣子就是一個受氣包,監室里的受氣包是從來不敢說一句假話的。在問清了新犯詐騙的具體細節后,毛娃當即將這事報告了管教。
接下來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毛娃一方面期盼著管教帶給他大功告成的喜訊,另一方面還得耐著性子聽新犯講他家里的事。在了解新犯的身世之后,毛娃開始同情新犯了。
新犯是本縣的農民,家貧,無經濟條件成親,于是便以兄妹與姐弟換親的方式成了家。沒想到他換回的女人是個傻子,傻子生的女兒也是先天性癡呆。他想離婚,但妹妹同其妻舅的生活又十分美滿,他不忍心因為自己而拆散他們。妻女要吃喝,要治病,靠他一人在田土中撈刨是不行的,于是,他便開始出手盜竊和詐騙。這次犯案,他進來了,尚不知呆傻的妻女是死是活,自然,他心里希望他們都還活著,可他嘴上卻對毛娃講,他真的愿意他們死,死了好,死了少受苦,少遭罪。他進看守所了,家里一貧如洗,而且妻女都不會煮飯洗衣,甚至不會認錢用錢。聽了新犯說的這些辛酸事,毛娃不忍心告發新犯了,新犯這次入室盜竊,本是渣渣罪,極有可能判處一年半載的緩刑,倘若加上自己所告發他的詐騙罪,數罪并罰,就不會低于三年了,就會實實在在地坐牢了。像他這樣的家庭,絕對禁不起如此折騰的,用不著等他刑滿釋放,就會家破人亡。
毛娃主動打報告找管教,要求收回他對新犯的告發。管教說:“你咋唬個啥呀,他犯的是國家的法,關你什么事呀。對了,忘了告訴你,那人所在的派出所馬上就來做他的材料了,他只要承認了詐騙事,你也就大功告成了。”
毛娃低著頭走回監室,他看見那新犯正在幫他洗被子,寒冬臘月,新犯的手凍得通紅。蹲在新犯面前,毛娃和新犯一起搓揉被子,搓著,揉著,毛娃悄悄對新犯說:“今后無論誰問起你詐騙的事,你弄死個先人都不要承認哈。”新犯很詫異地望毛娃,對著他傻笑。
同新犯合力擰干漂洗被子的臟水,毛娃決定明天還要打報告找管教。他要告訴管教,他告發新犯那事是他胡亂編造的,胡亂編造的原因是他想“飛”掉新犯穿著的那件黑色毛衣,新犯不樂意。
晚上,毛娃在監室里昏暗的電燈下給玉芳回信,毛娃在信中明明白白地對玉芳說:……真的,我知道,被人看守是很痛苦的事,但我也知道自己看守自己其實更痛苦。在我坐牢的日子里,我希望我倆都能夠自己看守住自己,你看守住你的身子,我看守住我的良心……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