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農民工（一）

農民背井離鄉到城里來謀生計，他們的悲喜辛酸也許你根本沒曾留意，但他們卻實實在在地為城市的建設和發展作出了貢獻。城里的重活累活臟活，城里人不愿干或干不了的活，都是他們在做。

我所在單位屬服務行業，下面有一個餐飲部和一個客房部。2001年秋開張，我在此做了4年管理工作。我們從開業起就請小工，幾年下來，小工換了一輪又一輪。他們中的一些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處久了，大家都結下友誼。他們中有不少有趣的龍門陣，聽我細細道來。

主 廚

我們餐飲部開業時請的一位主廚是本市人，廚藝雖佳毛病卻不少，怕苦怕累怕麻煩，還好酒貪杯常誤正事，仗著與領導有點親戚關系不服管理。這位讓人頭痛的主廚終于在一次醉酒后得罪了顧客，被我痛下決心炒了魷魚。他沒想到我真敢讓他走人，帶著余醉扔下一句話：“想好管?你以后就請‘彎彎’嘛!”“彎彎”是一些城里人對農民工的蔑稱。只要有手藝有能力人品正，為什么不能用?

這天我和兩位領導去九眼橋附近的勞務市場請廚師。這里的人可真不少，其中男工特別多，大廳內有一半地盤讓“廚師”們占領著。各人面前擺著自我介紹：“紅白兩案，南北大菜”“精通各類菜系，包治宴席零餐”……仿佛天下廚師盡在此地，看得我們眼花繚亂，最后請了一個自稱啥子都會做的青年廚師。

該大廚一到餐廳就洗手換上衣服。我讓他做一份糖醋脆皮魚，再拌一份川北涼粉。他臉都不紅，操起刀不依刀法就在一條草魚身上切出一道道路子。我有點詫異：“做脆皮魚‘剞花’你都不會?”他嚅囁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完全沒了剛才在市場上毛遂自薦時的自信。我沒好氣地指著涼粉對他說：“那你拌一份川北涼粉!”他二話不說拿起涼粉就切成砣砣，這回我更忍不住了：“你剛才不是說啥都會嗎?”青年怯懦地說：“我以前是給火鍋店打雜的……”沒說完就匆匆脫下衣服跑了。

沒奈何，我們還得再去勞務市場。這一次我帶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繞開些自吹自擂者，發現角落處坐著個面相墩厚又很精神的小伙子，他高高胖胖的身材仿佛天生就是廚師，正跟旁邊的人討論一道菜的做法。見我們走過來，他聲音小了一些。

詢問中知道他姓黃，成都郊區人，跟師學藝多年，還去過新疆和哈爾濱。我微笑著問他：“做一桌300元的酒席有沒有問題?”他干脆地點點頭：“行!”我掏出本子和筆請他將自己認為合適的菜譜寫下來。

同行的領導明白了我的用意，這樣試探廚師有幾個好處。不但可以了解到對方的文化程度，還能看出廚師做菜搭配是否合理，用料是否適宜，是不是真的有些見識。

很快，菜單出來了，八涼八熱兩小吃一湯，外帶兩個隨飯菜。八涼：紅油大盤雞、糖醋排骨、香油毛肚、山椒鳳爪、豆豉鯽魚、熗黃瓜條、姜汁筍片、怪味花生；八熱：魷魚什錦、雙豆燒甲魚、白灼基圍蝦、糖醋脆皮魚、香辣焦皮肘子、鍋巴肉片、八寶鍋蒸……菜單沒看完，我已有了幾分滿意，心里一喜，便問：“這些菜你都做得出嗎?”他肯定地回答：“寫得出就一定做得出!”我又問：“那你說說為什么要這樣配菜?”他不善言辭，臉都紅了，慢慢說道：“一般來說，一桌客人總是有老有少，要照顧到各種口味。這一桌菜應該說包括了川菜中的幾個主要味型，像麻辣味、姜汁味、荔枝味、糖醋味、香辣味都有了。當然，配菜時還要考慮主要葷料的價格。”我們當即決定請他。看來，勞務市場雖然魚目混珠。但有真本事的人也不少。

剛回到餐廳，客房那邊就來了3位新疆客人，提出讓廚師配幾個菜送上去。他們說價錢不怕貴，唯一要求是不要辣椒。我把任務交給剛請回來的廚師小黃，他想了一下，寫下五菜一湯的菜單讓我過目：孜然牛柳、櫻桃肉、清蒸鱖魚、蒜泥香油黃瓜、香菇菜心，湯是羊雜煲。結果這頓飯吃得幾位新疆客人滿意極了，小黃也就留在我們餐廳當了主廚。

時間稍長，我發現小黃雖然口齒不算伶俐，但動手能力很強，手腳也麻利。一張菜單遞給他，只見他先上墩子后上灶，熊熊爐火中把鍋兒顛得煞是好看。調味勾汁時看似信手拈來，配出的味道卻恰到好處。不一會兒，幾盤菜就端上了桌。

客人們也很喜歡他，有些稍熟的客人都親切地叫他“胖師傅”。“胖師傅”很勤奮，學新菜時肯鉆研，有時還會別出心裁來點小革新。傳統菜他也做得不錯，像壇子肉、蒸鑲碗、豆瓣魚、咸燒白等都成了我們餐廳的必備菜。那兩年也是我們餐廳效益最好的時光。

可惜，兩年后的一個秋天，小黃對我說他要走了，這時才知道他是個上門女婿，妻子家在成都郊區華陽鎮。是個養豬專業戶。他岳父前不久中風，半身不遂，家里要他回去支撐門戶，把養豬這事兒繼續干下去。我們都舍不得他走，小黃也依依不舍。走時他說家里狀況稍好點就回來，兩年過去了，小黃再沒有回來，到現在我們還常念叨他呢。

不速之客

每年春節前放大假時，我們單位的人手都很緊張。小工們的家大都遠離成都，平常很難得回一趟家，此時早就望眼欲穿地盼著回去過年了。這時候不管你給超過工資多少倍的加班費，也不一定留得住人。

服務行業逢年過節恰恰是不能關門的，即使生意再清淡，也要“養”口岸。

餐廳還好一點，這幾年都是一位專做白案的王師傅加班，他很能干，平時饅頭包子做得特好，我們單位大門口每天下午都有人來排著長隊買包子饅頭。他炒的菜也很不錯，紅案師傅走了，就由他掌灶。王師傅的老家在四川射洪山區，聽說家里的土地都讓親戚種了。他家在射洪縣城買了房子，妻子和兒子都在成都打工，所以不一定非要回家過年。

這時最惱火的是客房沒有服務員。如果來了客人。總臺值班服務員還得兼做客房服務員，往往弄得顧了頭顧不了腳。前幾年春節我們受夠了這份窘迫，今年卻很幸運，竟然有一位服務員主動留下來值班。

這位服務員是四川三臺人，40歲左右，姓秦，我們都叫她秦姐。大年三十下午，在成都附近讀大專的女兒——一個20來歲清秀漂亮的女孩兒來了，秦姐說女兒是特地從學校趕來陪她過春節的。秦姐的丈夫和父母呢?他們難道不想她回家嗎?秦姐平常很健談，但卻只字不提家庭狀況，似有什么不屑或不愿觸及的隱情。值班期間她始終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地干著分內分外的事，只是在我們打電話催她下來吃飯時才跟著女兒一起下樓來。她還特別對我說，下次發工資要把她女兒的伙食費扣除。

大年初一中午吃飯時，大門外突然來了兩個鄉下人，說是來找秦姐的。這兩人是母子帶黃，蓬著一頭白發，兩只像枯樹藤的手向人們訴說著它們與土地的久遠交情。兒子已是中年人，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秦姐見了這兩個人臉色驟變，站起來就要走。那男人急忙拉住她的衣袖，女兒也上前攔著媽媽。老婦人拉住孫女兒的手，老淚縱橫，秦姐也哭起來。我們幾個值班的人見狀，知道必定事出有因，便都上前相勸，她們一家人才重新坐了下來。王師傅連忙去廚房炒了兩個菜送上來，勸一家人吃了飯，把她們送到樓上的值班室休息。

晚上，秦姐下樓來，眼睛紅腫著，悄悄告訴我她的家事。原來，她帶著女兒離家兩年了。當年她生下女兒后，婆婆滿肚子不高興，罵她斷了婆家的根。她丈夫對母親不敢說半個不字，非但不勸解不安慰秦姐，反而要秦姐不給孩子喂奶，活活餓死女兒，好再生個兒子!

秦姐哭干了淚。抱著女兒要去跳崖。臨到崖邊，女兒睜開大眼睛，對媽媽甜甜地一笑，秦姐的心頓時就軟了，淚水刷刷地落下來，滴在孩子臉上。這一瞬間，她決定跟女兒一起活下去，她要自己養活孩子，要培養女兒讀書，總有一天要讓“惡婆婆”承認女孩子也是有出息的!后來的日子里，她默默地堅持著，不跟婆婆說話，婆婆罵也罷咒也罷，她都充耳不聞，一心盼著女兒盡快長大。

女兒很爭氣，高中畢業后考上成都一所大學攻讀外語專業。為了給女兒掙學費，她又跟著女兒來到成都。丈夫這些年跟她感情淡薄，這個可憐可悲的男人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無所適從，也只好外出打工。今年大年三十。母子倆默默吃完年飯，也許是良心發現，也許是耐不住寂寞，突然萌生了要到成都找回秦姐母女的念頭。

聽完她的傾訴，我頗為感慨，但還是勸慰秦姐說：誰不盼望骨肉團圓，家庭美滿?老年人的固執封建和偏激不值得一輩子計較吧?何況多年的孤獨對老人當初的可惡也懲罰夠了。聽了我的勸解，秦姐還是不肯原諒婆婆。

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婆婆見勸不轉她，無奈之下只好準備回家。見到我們值班人員，知道我們是幫她勸秦姐的，再三道謝，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我知道媳婦恨我，可我這輩子的苦又有哪個曉得?我當媳婦的時候家里地多人少。懷第一個娃娃要生了還在地里頭做活路。月子里都沒有歇幾天。第一個娃娃是兒子，養到5個月了，遇到農忙，我割麥子到半夜才睡，累得啥都不曉得，硬是把娃娃壓死在我身子底下!第二天早上發現娃娃臉憋得發青，才知道兒子死了!我差點瘋了。鄉下女人苦啊!這以后我又生了幾個女兒，到40歲才又生了這個兒子。我當然盼媳婦能生個孫子。鄉下缺勞動力嘛!現在又只能生一個，我去怪哪個恨哪個喲?還不是只有拿你出氣。我早知道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老人泣不成聲。秦姐的女兒上前叫奶奶，老人把孫女兒摟在懷里……秦姐終于上前叫了一聲“媽”!

看到一家終于冰釋前嫌，我們都勸老人和那男子干脆在城里過了春節再回去，一家人好好團聚一下。我決定開一間客房讓他們住，特殊情況嘛。一家人都含著眼淚笑了。王師傅也湊趣道：“對的，你們都不要走，我去弄個紅燒什錦，慶祝你們合家團圓!”

(責編 陳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