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鉆支書 好運“癩子”

一個出生在農村的女孩，那年月最大的愿望，就是通過讀書“跳出農門”。可是，我家一無權，二無錢，看來我也只能像我的哥哥、姐姐，一輩子待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了。就在我失望的時候。我腦袋上無意間長了一個膿瘡。讓我推遲到了1978年才完成初中學業，剛好趕上好時光。然而，又遇到一個百般為難我家的大隊支書，好像是一道難以邁過的坎——

1978年，14歲的我正好初中畢業。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我人生命運的轉折點。

本來，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有讀書的天份，成績也很優異，可那時升學不看成績，只看家庭成分，看政審合不合格。只要這兩樣過關了，哪怕你是和張鐵生一樣的“白卷英雄”，也照樣能上高中、讀大學。當時，我也面臨著可能因“政審”不合格而不能繼續讀書的危險。

我父母都是老實耿直的農民，但在別人眼里，有時總有點“不識時務”，屬于“不懂事”的人。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我家和我們大隊的支書家有點不對勁。支書一貫在村民面前作威作福，處事十分霸道，我父母對此非常看不慣。別人在支書面前都是唯唯諾諾，我父母在他面前總是不卑不亢。不僅如此，因父親上過兩年私塾，有時還愛在支書面前賣弄點“學問”，常常弄得支書當眾下不了臺。他對我父母“一根筋”、“講死理”也非常嫉恨。他曾經公開發誓，如果再讓我們家的后代讀的書超過他們家的后代，他就買兩斤豆腐，在全大隊社員面前當眾撞死!

我哥和我姐相繼以優異的成績從初中畢業。他們都很想繼續讀高中。按當時的政策規定，考生須持戶口所在地開出的證明，說明其家庭和個人政治清白，沒有污點。我們大隊的證明材料必須由支書開，公章也要由支書蓋。因為我父母與他結下了疙瘩，這便成了哥哥和姐姐實現讀高中夢時邁不過去的坎。那天，父親來到支書家，一進門就賠上笑臉向支書問好。支書看出我父親有事找他幫忙，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嘴上叼著大煙管，不住地吐出煙霧。慢吞吞地發出了十分傲慢的聲音：“啥子事?”

不用說，父親碰了一鼻子的灰。據說支書兇巴巴地說了許多話，說我哥哥和姐姐學習成績優秀是只專不紅，是“自專”的典型；還說我們家成分高，屬上中農。最后的結論是：政審不合格!

支書動了動嘴唇，我哥和我姐就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從支書家里回來，父親氣得病了好幾天。飯也吃不下，躺在床上不住地罵道：“老子硬是想弄死那龜兒子!”看著生病的父親，母親和我們都急得直哭。當然，說歸說，做歸做，父親后來并沒有去殺人，他依舊做他的老實農民。

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我年紀雖小，但已經曉得我早遲也會重蹈哥哥姐姐的覆轍，書念得再好也沒用，反正是跨不過支書的“政審坎”。就這樣混到了1975年，我已經讀初一了，還懵然不曉事，更不愛學習，一天只知道玩。下課鈴聲一響，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外跑：上課鈴響了老半天，還在操場上玩得忘乎所以；老師布置的作業，也是敷衍了事。我記得班主任老師經常罵我：“你這個人簡直是懶得燒虱子吃。”我無所謂，反正書讀得再好，今后還是免不了回家去“背太陽過山”。

更讓我心灰意懶的是，支書的女兒和我一個班，成績特別差，可她卻常常揚言說，她今后是要上高中讀大學的，最不濟也能進城去當工人，拿工資，吃“國家糧”。當時上高中的名額有限，我心想，我就是每次考第一，也敵不過她老子的一句話。這期間，我又迷上了小說，很多時候上課都偷偷地讀小說，常常看得出神，不是流淚就是發笑。為此，我多次被老師逮個正著，小說也被收繳過好幾本。

1976年9月，記得是初二的上學期剛開始不久，不知怎么的，我頭上長了一個小小膿瘡。一個10來歲的女娃兒，頭上長了個膿瘡，那是非常難為情的事，會被那些調皮的男生說成是“癩子”，我因此“諱疾忌醫”。哪知不幾天居然到了“頭頂流膿”的嚴重程度，疼痛和難聞的氣味再也瞞不住家人了!

父親大驚失色，要知道，那膿瘡可是長在腦袋上的，開不得國際玩笑啊。他不管我的“忌諱”。立即把我帶到了公社衛生院，不由分說，把我的一頭“焦黃”的頭發剃得精光，讓醫生給我敷上藥。然后，不顧我的啼哭，讓我頂著一個光溜溜的“南瓜腦袋”去上學。學校里那些壞男生要是看到我這個樣子。不知會笑成什么樣子。這次，我不管父親怎樣“威逼利誘”，死也不肯去上學了，反正就是讀到初中畢業也沒什么用。

面對倔強的幺女，父親也沒有辦法，只好妥協，到學校去給我辦了休學手續。我就在家躲了一年，直到滿頭秀發長出來了，才在父親的哄勸下重新去上學。就這樣。等到我初中畢業時，已經是1978年了。

1978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國家取消了升學需要經過學校、大隊或公社推薦的制度。這意味著，只要有本事，人人都可以去參加中考和高考。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既興奮，又擔憂。興奮的是，我終于有機會擺脫我哥哥姐姐的命運了；擔憂的是，我落下的功課太多了，離中考只剩下兩個多月，現在才開始用功，還來得及嗎?

那天晚上，我放學回家，想著將來讀書的事，正心事重重，一進門，就發現全家人都高高興興地擁了過來，好像是在迎接稀客的來訪。這種場面，我從來沒有見過。

“今天怎么了，有啥子特別的事嗎?”我疑惑地問臉上堆著燦爛笑容的父親。

“這下好了嘛，該輪到你這女娃兒給我們全家爭氣的時候了!來，來，來，坐下再說。”父親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和企盼。他轉過身去，對我姐姐喊道：“上菜上飯，今晚大家吃好的，我也要喝點酒，一家人慶賀慶賀!”原來，他們已經從收音機里得知國家取消升學推薦制度的事了。

很少看到父親像今天這么開心過。父親讓我和他挨著坐，飯桌邊，他一邊喝酒，一邊拉著我的手說：“推薦制度取消了，你這女娃子這回是真的趕上好時機了。憑你那聰明勁兒，一定會考上高中的。我們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爭這口氣喲!”

我默不作聲，他們還不知道我在學校里是怎么“學習”的呢。父親見我不吱聲，又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強的娃兒，你一直對支書的女兒不服氣。以前是沒機會，現在好了，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看看是我女兒能上大學還是他女兒能上大學!”

哥哥姐姐都湊上來，七嘴八舌地為我鼓氣：“對頭，妹妹，拼命學，狠狠地學，考上了大學，不光是你找到了出路，也幫我們出了一口氣!”

“來，多吃點才考得好!”還沒等我做出反應，一家人“嘩嘩嘩”地給我的碗里夾來許多肉和菜。

我一時感動得哭了。我不敢掃他們的興，更不敢辜負他們的殷切期望。是的，我很好強，這時那股執拗勁兒又上來了，一咬牙，就硬著頭皮應了下來——一定考上高中!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只有14歲的我，就是憋了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在離中考的最后兩個月時間里“埋頭苦讀”，就差點沒像蘇秦那樣“頭懸梁，錐刺股”了。短短兩個月，我以驚人的毅力，硬是把落下的功課全補上了!等到中考一揭曉，我的成績讓學校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大吃一驚：想不到一向“懶得燒虱子吃”的我居然考了個全公社第一!

盡管我考了第一名，陰云還是差一點把我卷走。

這個時候的支書，依舊還是“風光十足”的樣子。我的高中錄取通知書發到了公社，然后又轉到了大隊，不久就落在了支書的手里。支書把通知書壓著遲遲不給我，先是想偷天換日，讓他的女兒將我取而代之。后來看實在不行，就干脆藏起通知書，來了一個“秘而不發”。

父親多次去找到大隊詢問，一直沒有結果。有知情人悄悄告訴他，某天曾寄來過一封寫有我名字的信件，但被支書拿走了。

我聽說后，立即和父親一起去找支書。在他的辦公室里，父親講明了來意，請支書把通知書給我。支書大發雷霆，把桌子一拍：“他媽的，誰給你寄信，你去找準。找我干啥子?”

“可是，有人看到是你拿去了。”父親直言相告。

“對，交出來，你憑什么扣押我的信!”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不能再看著這人耍無賴。

支書果然是打算堅決“賴”到底：“對。錄取通知就在我這里!你們說要就要，沒那么便宜!”支書吼道，滿臉漲得通紅，脖子的筋十分突出，像是要爆出來。“好，信件不交出，這事我跟你沒完!走，我們走著瞧!”父親拉著我，憤憤地離開了支書的辦公室。

我考了全公社第一名，轟動了全大隊，一時“聲名大噪”。支書壓著通知書不給我，自然引起了公憤。見再也壓不住了，支書只好把通知書給了我，但背地里仍然百般阻撓，先是說我家成分不好，政審不合格；后來又說，像我這樣家庭出來的學生，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成為社會的棟梁。

然而，這一次支書的確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他不知道，憑“政審”阻止一個青年實現其求學夢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區中學校長的親自過問下，我終于沖破重重阻力，如愿以償地讀上了高中。兩年后，我又以優異成績考入大學，成為我們公社“文革”后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狀元”。

星移斗轉，30年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回首往事，當年的一切記憶猶新。如果我當初不能上高中，后來就不可能上大學，那我的人生肯定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今天，我對支書當年的所作所為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那種痛恨。畢竟，這些事都發生在那個極左時代，是當時的政策和農民狹隘心理結合的必然產物。支書至今還活著，在這個老人的身上，我看到更多的是時代的背影。

無論如何，我得說。今天我們國家已經大大地進步了。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