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書

我小的時候，我們的小鎮(zhèn)上有一家租書店——也是唯一的一家租書店，店主是一對50來歲的夫婦，他們有一個女兒，南下打工去了。夫婦倆就靠這個租書店養(yǎng)家糊口。

每天早上，店主夫婦就會在店門口豎起一個大帳篷，冬天擋風(fēng)，夏天遮太陽。帳篷下面放著許多小凳子，租書的人租了書，可以坐在里面看。帳篷的邊緣，掛著一排排各種圖書的廣告畫。遠遠一看，那五顏六色的廣告畫，就像一條條色彩斑斕的簾子，在風(fēng)里微微飄動著。每一張廣告畫上都編有相應(yīng)的號碼，對應(yīng)著相應(yīng)的圖書。租書的人看中了哪本書，就把編號告訴店主，店主就到屋內(nèi)書架上把書取出來遞給讀者。

除了租書店。那時候我們鎮(zhèn)子上還有一家電影院，經(jīng)常播放港臺的功夫片。我每次經(jīng)過電影院，聽見電影院里傳出震耳欲聾的吆喝打斗聲，就心癢難耐，熱血沸騰。我甚至覺得能看到觀眾臉上滿足的笑容和洋溢出的陶醉——坐在電影院里面的人多么讓人嫉妒啊!然而，我手里的零花錢是不夠看一場電影的。那時候，看一場電影要5毛錢，而看一本圖書只要兩分錢。我手里的錢不夠看電影，但是看幾本書卻綽綽有余。

租書店里一般比較安靜，看書的人也很少，因為很多人都是把書租回家里看，但那要付上昂貴的押金，我是付不起的。當時的孩子把這里的書分成兩種：一種叫“圖畫書”，一種叫“字書”。所謂“圖畫書”就是指連環(huán)畫：所謂“字書”，則是指那些厚厚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小說。那時候我還小，只喜歡看那些通俗易懂、圖文并茂的“圖畫書”，其中最愛讀的是由各種武俠電影改編成的連環(huán)畫。

因為是店里的常客，每次去店里的時候，老板娘都會朝我和藹地笑一笑，有時候還會和我聊上幾句。但我膽子很小，又內(nèi)向，不大敢同大人說話。老板娘很胖，慈眉善目的。她笑的時候，我總會聯(lián)想到廟里的那些女菩薩。胖的人都怕熱。每到夏天，老板娘穿著薄薄的衣服，仍然拿著扇子不停地扇。有時候，老板會買個西瓜來解暑，老板娘就會遞給我一小塊。我一邊吃著甜甜的西瓜，一邊看著有趣的圖書，心里覺得無比快樂。

有一次，我租了一本由巴金《家》改編的連環(huán)畫。書中描寫的那些青春熱血的人物和真誠熱烈的愛情，深深打動了我。看完了書，我意猶未盡，激動的潮水還在一浪緊接著一浪沖擊著我的心。手里握著圖書，我舍不得把它還回去。仿佛不還書，那些可愛的人，那些動人的愛情，就會屬于自己的。突然，我腦海里閃出了“偷”的念頭。乘著有人還書的機會，我緊握住手里的圖書，深埋下頭。匆匆朝外面走去。剛走到由圖書廣告畫組成的彩色“簾子”前，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你拿著書朝哪里走?”

我嚇得呆在了原地一動不敢動，腦子里一片空白，心“怦怦”地狂跳著。

男店主快步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書，說：“你這孩子不學(xué)好，竟然學(xué)著偷東西!”

我心里又驚又怕，害怕他會打我，更怕他把這件事告訴我的父母或是學(xué)校。如果那樣，我有什么臉再去見我的老師和同學(xué)啊!

這時候，女店主走了過來，對男店主說：“你這么大聲干什么，把孩子都嚇著了。他一定是忘了還書了。他是個好孩子。怎么可能偷書呢?”說完。又拍拍我的肩膀說：“以后別忘了還了書再走，啊?”

我拼命地點了點頭，付了租金，飛也似的跑出了書店。

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租書店。我害怕見到那個男店主，也羞于見到女店主。對“偷書”這件事兒，我竭力在記憶里回避著。這事兒的確讓我覺得羞愧，有時候在不知不覺中想起來，都會突然間臉紅，還會向四周張望一番，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仿佛這時候周圍的人能夠洞穿我的內(nèi)心——如果他們知道我以前偷過書，他們會怎樣看我啊!

雖然不能再去租書店。但是在那里養(yǎng)成的看書習(xí)慣卻保留了下來，我從同學(xué)、親戚、老師那里借了好些書來看。后來到縣城讀高中，城里的書店多，手里的零花錢也多了，我除了租書也開始買書。每天下課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看自己喜歡的書，是我最愜意的時光。

高考完后，有一個漫長的假期。帶回來的書一看完，就覺得無事可干了。有一天。我突然又想起鎮(zhèn)上那家租書店，想起了那個胖胖的、慈眉善目的女店主——當然，也想起了那件偷書的事兒。當時自己內(nèi)向、膽小、自尊心強，正處在成長的關(guān)鍵時期，如果他們真的懲罰我，或者把這件事告到學(xué)校去，勢必給我的童年蒙上陰影。甚至還可能影響我的一生。多虧那位善良的女店主，她寬容的心。避免了我在成長道路上重重地摔跤子。

我決定到租書店去看看。走過電影院，看見大門緊閉著，里面一片寧靜。聽說這里早已不放電影，成了政府存儲糧食的倉庫。走到原來的租書店，不見了門口支起的帳篷，也不見了書架和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店主夫婦，只看見屋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排皮鞋。我看了看周圍。確信沒有走錯地方就邁了進去。坐在店里的一位30來歲的女人看見我進店，走過來問道：“你買鞋子嗎?”

“不是。”我接著問道：“這里原來不是有一家租書店嗎?”

她說：“那是以前我父母開的。早就沒有開了，現(xiàn)在誰還看書啊?”

我又問：“那么，你的父母呢?”

她回答說：“我父親出去了，我媽前年過世了。是中暑，前年實在太熱了……”

她的話，讓我又想起女店主那張胖胖的、慈眉善目的臉，想起了她對我和藹的笑，想起了她天熱時遞給我的西瓜…… “對不起!”我小聲向她道歉，走出了曾經(jīng)的租書店，心里突然間覺得很酸楚。

時值傍晚，天開始陰下來，街道兩邊的麻將館里不時傳來“嘩啦啦”搓麻將的聲音……

(組稿、責(zé)編 江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