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建匠

我當知青的時候。所在農村絕大多數是土墻房屋。到生產隊報到那天，隊長把我領到一間土墻房屋前說，這就是你的住房。接著把我的行李提了進去。隨隊長進房后，我一眼就看到正對著房門那堵墻明顯地向里傾斜，像就要倒塌的樣子。我忙對隊長說：“隊長，這堵墻要倒了!”隊長打量了一下那堵墻，笑嘻嘻地說：“不會倒，我們農村比這還斜的土墻房屋多得很，住幾輩人都沒事兒。”這話不假，從公社到生產隊這一路上，我看到不少偏偏倒倒、說不清有多少年的破破爛爛的土墻房屋。但我還是怕那堵墻倒下來，便提著行李退了出來，并表示堅決不住這間房子。隊長無奈，只得把我暫時安排在保管室里，說明天請彭建匠把那堵墻“建”過來。我聽后很納悶，平時聽說過木匠、石匠、鐵匠及其他什么“匠”，卻從沒聽說過“建匠”，雖然知道可能與土墻的傾斜有關，可不明白這“建”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早晨，一個背著沉甸甸大背篼的30多歲的壯漢來到我的房屋前，隨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隊長向我介紹說：“這就是五隊的彭建匠，他很會建墻，其手藝在大隊，不，在全公社都算數一數二的。”彭建匠很客氣地向我點了點頭，還摸出向陽花牌香煙請我抽。

彭建匠進屋看了看那堵墻后，十分自信地對我說：“就斜這么一點兒，沒得問題，半天就可以給你建過來，而且包你住一輩子都不會倒。”說罷，把大背篼里的東西“嘩”地一聲倒在地上。我這才看清背篼里原來裝的是大小不等的各式三角形木楔，長兩尺，寬一尺左右；有上面挖有各式斜槽的厚木板，一尺來長；拇指粗的大鐵釘，以及榔頭、斧頭等物。他用腳步在房內測量了距離后對那男孩說：“彭大娃。給我拿4顆大鐵釘來。”原來那男孩是他的兒子，是來給他當幫手的。

彭大娃手腳利索地取過鐵釘，父子倆配合著每兩顆一組釘在地面測定的位置上，將釘頭露出地面兩寸來許，接著又將那有各式斜槽的厚木板選了兩塊，釘在斜墻上與鐵釘相對應處，然后再用臨時找來的兩根3米多長碗口粗的木棒。分別將其一端支在鐵釘頭上，另一端劈成斜面嵌進墻上厚木板的斜槽里。這樣，木棒就牢牢地撐緊斜墻了。最后，彭建匠選出幾塊大小、斜度適合的木楔，分別嵌塞在木板與木棒之間的縫隙里，一面觀察墻體的傾斜度。一面用榔頭試著一會兒敲擊左邊木板上嵌著的木楔，一會兒敲擊右邊木板上嵌著的木楔。彭大娃則跑來跑去，遞這拿那，雖小小年紀，卻也十分“職業”。隨著木楔慢慢地嵌進，那堵傾斜的土墻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緩緩地與地面垂直起來。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建”其實就是運用力學原理，借助木楔、木棒等器具的作用，矯正傾斜的墻體!用這么簡單的方法將傾斜的墻體矯正，在落后偏僻的農村，的確是一項絕妙的藝術!

墻“建”好后，生產隊出面招待彭建匠吃午飯，我和隊長作陪。雖然那時物資奇缺。但桌上依然有葷有素，還有酒。兩杯酒下肚后。彭建匠的臉上泛出了紅光，沾沾自喜地夸耀起自己的“建”墻手藝來。他說他們彭家的“建”墻手藝傳到他已是第八代了，還說“良田萬頃，不如薄藝在身”，“養兒不學藝，挑斷籮筐系”。他家彭大娃還不滿12歲，可已經跟他“跑”了兩三年了。將來彭家第九代建匠的手藝一定更高明。

后來在農村待的時間長了，我才明白彭建匠為什么會對自己的手藝有那么一種自豪感。當時，匠人在農村很“吃香”，不管什么“匠”，只要有人請，人家都會“待若上賓”。除了按規定給工錢外，還會好酒好肉地招待，臨走時還得送點小禮物什么的。如若不然，“匠人”們就會在“活兒”上做手腳。就拿這“建”墻來說吧，如果你把建匠得罪了，完工后你那傾斜的墻體看似“建”正了，可一年半載后又會慢慢傾斜。據說，彭建匠家的日子過得不亞于一個每月拿38元5角工資的公社革委會主任。

當天下午，我就搬進了那間“建”好了的屋子，彭建匠也因此和我成了忘年之交的朋友。閑暇時，他常來和我聊天。他久跑江湖，見多識廣，常常一“吹”就是半夜，內容大多是與建墻有關的逸聞趣事。有時還把給人“建”墻時主人家送的一瓶酒、小半塊臘肉之類的好東西拿來與我共享。

下鄉兩年后，我調回重慶一家機械廠工作，最初還和彭建匠有書信聯系，后來工作一忙，便漸漸淡忘了。我在廠里先當鉚工。十幾年后又陰差陽錯地當上了勞工科長。1986年，廠里要招收一批司爐、打砂工人，城市青年不愿干，也不好管，我決定到我下鄉當知青的地方去招收農民合同工。那時政策還不活，招工手續繁多，我好不容易才在專區及縣勞動部門蓋齊了公章，興致勃勃地回到了“第二故鄉”。

15年過去，“第二故鄉”變了!除公社改為鄉，大隊改為村外。貧窮落后的現象也有所好轉，“吃”的問題大為改善，破破爛爛的房子也少見了。鄉親們得知我是以“科長”身份來招工時，我的“身價”陡漲。鄉長、村長及當地的“頭面人物”紛紛與我套近乎、拉關系，竭力將自己的子弟、親友推薦給我。東家請吃，西家請喝，讓我“應接不暇”。觥籌交錯中，50名合同工很快就“內定”好了。這天下午，我抽空去看彭建匠，到這里好幾天了，還沒與老朋友見面呢。

從鄉招待所出門沒走多遠，迎面過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那青年一見我便自我介紹說：“江叔叔，我是彭大娃!”我一臉疑惑地打量著他。他對我說：“就是你剛下鄉時給你建墻的彭建匠的兒子呀!”我一拍腦袋，倏地想起他來。15年不見。當初那個小不點兒長成了又一個活脫脫的“彭建匠”!我高興地說：“我正打算到你家去看看你們呢!你爹好么?”彭大娃敷衍了一個“好”字，便開門見山地向我說：“江叔叔，我想到你們廠去當工人!”我有些為難了，因為招工計劃已經“定板”，便埋怨他說：“你怎么不早點提出來呢?”他說：“我爹不準我走，要我接他的建墻手藝，我是背著他來找你的。”我說：“你是你們彭家第九代的建墻‘接班人’，就安心和你爹一起搞建墻吧!”彭大娃滿臉不屑地說：“我爹盯不到‘遭頭’(方言：看不清形勢)，現在農村經濟條件好了，土墻傾斜了大多數都不再建，拆了重修的都是青磚瓦房。這幾年請我們建墻的人越來越少，我敢說，用不了3年，建墻這門手藝就沒用了。”

彭大娃說得不錯，這里現在至少有30％的人家住上了青磚瓦房。剎那間，我為這農村青年敏銳的目光和判斷力所折服，高興地說：“行，明天你抓緊時間辦好手續，后天我就帶你走。”他高興地說：“謝謝你了，江叔叔，我到工廠后一定好好工作來報答你!”

話沒說完，一個滿面胡須的健壯老漢趕來了，見彭大娃正和我說話，便大聲武氣地說：“老子就曉得你跑到這兒來了!”我見這人有些面善。正欲細細打量，他卻滿面堆笑地對我說：“江知青，哎，江科長，我是彭建匠，我們大娃要接彭家的建墻手藝，你招工千萬不要把他招走了!”

我一旺。這就是彭建匠?不容我細想，彭大娃上前拉著我的手說：“江叔叔，我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彭建匠粗暴地說：“不行!父在前，子不言。我彭家有彭家的規矩!”彭大娃聞言不開腔了。我知道彭建匠的犟脾氣，加之招工名額確實已滿了，便順水推舟地說：“既然你們父子的意見不統一，那彭大娃這次就不去了嘛。”見我如此表態，彭大姓一臉的無奈，氣呼呼地抱怨彭建匠說：“還說五十而知天命，這么簡單的事都看不明白，你就抱著你的建墻手藝等著餓飯吧!”說罷，憤憤地離去了。看著彭大娃遠去的身影，彭建匠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與我握手寒暄起來。我請他到鄉場上的小酒館，一面喝酒一面談起分別后這些年各自的情況。雖然他依舊侃侃而談，卻不像當年那樣極力炫耀他的建匠手藝了。

兩天后，我帶著50名新工人回到重慶，和彭建匠再也沒有聯系了。

一轉眼又是20余年過去了，最近所在單位組織員工搞紅色旅游，到開縣參觀劉伯承元帥故居。參觀結束后，我又鬼使神差地只身再次前往“第二故鄉”。

汽車到站后，我沒在鄉場上逗留，徑直去了當初的“生產隊”。啊，這里已變得面目全非了：一條筆直的水泥公路從村里穿過，一棟棟一樓一底的樓房破土而出，一口口魚塘波光粼粼，塑料大棚莊稼地比鄰相連。經人指點，我在原“五隊”的地盤上找到了彭建匠家的小樓。彭建匠正在樓前曬太陽，雖20余年不見，我卻一眼認出了，他。他老了，頭發已經全白，臉上布滿了皺紋。經自我介紹后，他好不容易才認出了我，于是興奮地握手問好。

他還是那么健談，說自己才從重慶回來，若我早幾天來，還見不到面呢!接著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這20余年的事來。原來，自那年我在這里招工走后，基本上就沒有人再找他建墻了。第二年，彭大娃不顧他的反對，跑到深圳、海南等地打工。他腦筋活泛，學了一身技術，如今在重慶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建筑包工頭兒。還買了房子買了車。前不久，彭建匠還在彭大娃承包的工地上照看材料，是幾天前在金陵酒店辦過70大壽的生日酒后，被彭大娃“趕”回老家的。

他感慨地說，重慶的房子好高喲，好大喲，早些年農村的那些房子和它們相比簡直不叫個房子。接著又說：“那年彭大娃的話是對的，守著‘建匠’的手藝只有餓飯。只是，只是我們祖祖輩輩的建墻手藝，傳到我手里就斷了。”說罷，臉上流露出幾許惆悵。我說：“如今時代不同了，社會進步了，你家大娃不搞‘建墻’了，日子過得不是比以前更好么?”他是個明白人，很快又滿面堆笑地說：“那倒是!那倒是!不過，那些建墻用的行頭，我還是舍不得丟，收撿得好好的。”我哈哈大笑，說：“你應該好好收藏著，將來是珍貴的文物呢!”

(壓題圖選自《白描山水》，毛斌智繪)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