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月的一天清晨,我和妻子起了個大早,來到大平灘草原上游蕩。太陽還沒有出來,遼闊的大平灘草原顯然沒有睡醒,露珠還掛在醒得早的喬冠花、苦豆花和野菊花鮮嫩的花瓣上,草原在暗與亮之間,變幻著虛與實。
這樣的景象大約持續(xù)了二十分鐘,然后我們隱隱約約感到隆起的草場北側的扎烏爾山已經被一片銀亮的陽光照得遍野燦爛,抬頭看時,山頂上有一團亮光如一盞燈即將提起來。因為連綿的山丘遮擋,西側的一面甚至幽暗得看不見腳下的景物,稍遠的草原和山腳下的楊樹林以及低凹處的原野依然籠罩著薄薄的霧靄。我們向著山頂慢慢挪步,滿懷期待地等候著太陽的光焰,把整個遼闊的大平灘草原照紅照亮。
我們就這樣輕一腳重一腳地向上走著。當腦袋剛剛越過山頂?shù)臅r候,仿佛黑夜中突然有誰撳亮了白熾的燈光,眼前一亮一熱,金色的太陽終于一躍而起,仿佛神話中的寶蓮燈一般冉冉放光,我們趕緊向四下里眺望,遼闊的草原上,已經鋪滿了溫暖宜人的金光。
陽光籠罩下的草原,它的美麗不僅限于眼前。朝著北側越過一條小峽谷一樣的溪流,便是連綿起伏的山地草原,青蒼的草甸隨著曲線圓潤隆起的山包袒開著鮮嫩的胸脯,在初升的太陽的慰撫下,豐腴而迷人。
這只是清晨陽光下的一幅背景畫,草甸深處才是上演生活劇的戲臺。星星點點的氈房繚繞出縷縷白煙,勤勞的牧民們正在準備一天中最簡單的飯食,早餐之后便是跟著羊群滿山轉悠了。而此刻的羊群,這些趕早搶吃沾滿露水的灰蒿和羊胡子草的可愛的伙伴們,正在氈房旁邊自由而安詳?shù)叵硎苤@段美麗的時光。連牧人也不忍心干擾它們,就在遠遠的山坡上或雙手撐地坐著看天,或彎腰在草叢里尋找著各種新鮮的野菜。而他們的座騎,也正在旁邊專注地享用著草地上新鮮甜美的早餐。
我看見了三匹馬,一匹站在前面,兩匹站在后邊,站立的位置剛好呈現(xiàn)一架戰(zhàn)斗機的造型,也仿佛某處景區(qū)的雕塑一般一動不動。但是你要說它們像雕塑吧,其實它們的眼睛是睜開的,尾巴是不時地拂動的,正在專注地吃著地上的青草,但就是對站立在它們身后的我無動于衷,或者說不屑一顧。看到這樣的一幕,我想起前幾天,自己向大平灘草原上的哈薩克朋友巴哈提別克要馬騎,結果我折騰了好久才上到幾乎高達兩米的馬背,巴哈提別克看著我大笑了起來,他認為我長得太矮了,還有就是我不夠膽量。我承認與這里的人們相比,我是有那么一些缺點,比如我長得沒有他們高,我一餐吃不下三個拳頭大的饃饃或者三個馕,更明顯的是我一次喝不完一斤裝的伊力特。
盡管我缺點多多,但是我由衷地贊美這里的人們就像我由衷地贊美英雄一樣,我崇拜這里的雪山草原就像崇拜開天辟地的大自然一樣。就是眼前的三匹馬,我對它們也像對待自己的祖先一樣尊敬有加——實際上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匹馬,一匹人見人夸的伊犁馬,這樣我就有決心遠離嬌媚的江南,可以長年累月地奔跑在這片連綿起伏的草原上,甚至可以像風一樣游蕩于天山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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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和緩傾斜的草甸往上走,這里已經是前面我所說過的沖積扇了。這時,在前面的草山上,吉婭還像平常一樣,頭裹紅頭巾,穿著黃花上衣黑套裙,腳上穿一雙白筒襪,正挑著兩只口大底小的錫桶上山。我加快了腳步追上她,她聽到腳步聲便停下來,轉過臉,我便看見了一張醬紅而和善的臉,在早晨的霞光里泛著一點健康的光澤,和一層風吹日曬的滄桑。她看著我,見我脖子上還吊著一個相機,便好奇地看著,不走了,并且臉上浮起了笑意。我上前一望,桶里裝的是清清的山泉水。我就問她,吉婭,這么早就挑水上山啊。她不答,只是望著我無聲地笑。妻子趕上來,對我說,吉婭聽不懂你說的話呢。我這才省悟,隨后,妻子已用她童年時代學會,現(xiàn)在仍依稀記得的哈薩克語和她吃力地交談起來。
由于傳統(tǒng)的生活習慣,哈薩克牧民喜歡住在高山草原上放牧,前些年大多數(shù)人住在流動的氈房里,這幾年才慢慢習慣了定居生活,大部分已在山下蓋了磚房或土坯房,但山上放牧主要還住氈房,因而用水是一個最緊要的問題,高山草原上沒有飲用水,要喝水就只能下山去挑。今天一大早她就下到山腳的水井邊挑水。水井是他們幾戶人家共同挖掘并硬化了的一個大水池,聚的水其實就是小溪底層的泉水,水源來自遠處白皚皚的天山雪峰。
平日在這里挑水的一般都是些年紀稍大的婦女。我常常感慨,改變這種艱難方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啊,對這種隱忍頑強的稟性我們不知道是該贊揚還是該同情。感慨之余,我舉起相機,要為她照一張相,她也挺配合地停下來站著。我拍完了,她挑著水桶一直沒有放下,望著我,依舊憨憨地笑著,我都按了兩下快門了,她還在喘著粗氣,望著我等待。她腳上的馬靴子褪了色,被清甜的井水濺得半濕。我趕忙跑過去,伸手要接過她的擔子,她卻緊緊地按住肩上的擔子,搖著頭,依然望著我笑,實在讓我感動良久。
實際上,在遙遠的牧場,除了迫不得已的風吹日曬外,大部分牧民的生活并不艱難,許多家庭都買了名牌摩托車、電視機、手機,孩子們都能上學,雙語都學得很好。我認識的一些哈薩克族牧民,他們大都會說漢語。雖然還或多或少仍沿襲著祖輩的游牧生活,但是現(xiàn)代文明的營養(yǎng)已不可阻擋地流進了他們的血液!如今,馬依然是他們必不可少的伙伴,而當他們悠閑地策馬前行的時候,還會時不時地掏出手機撥弄幾下。在扎烏爾山北面更遙遠的高山牧區(qū),手機的信號往往難以穿越挺拔的天山山脈,他們卻硬是在無數(shù)挺拔的山頭上找到了其中可供信息流轉的一座,每當需要通話時,他們策馬疾馳,轉瞬間便挺立山頭,并由此實現(xiàn)了他們的真正意義上的 “天山通”。
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傳來,伴著一兩聲非常有韻味的吆喝,我看見有一匹黑馬正向山上走來,距離我十多米時,我認出是哈薩克漢子海拉提,戴著坎土曼帽穿著黑衣服,他前面坐著他的小兒子。走近了,他主動和我們打了個招呼,用的居然是流利的漢語,那醬紅色的臉上堆起一層皺皺的微笑。我們走上去和他拉一會兒家常,原來這個季節(jié)他全家都搬到山上去住了,開始放牧了。而他家蓋在馬場居民點的幾間磚房子就空著。山上沒有水喝,一碗水就像酒一樣珍貴,要節(jié)約著喝。這不,他身后的馬背上一邊兒吊了一個皮水袋,脹鼓鼓的。我看見他的黑駿馬毛黑皮亮實在健壯,便要求騎一回試試,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連他懷里的兒子也是笑嘻嘻的。我們騎著馬照了幾張相。把馬還給他后,我又替他父子倆照了兩張,他們也只是憨憨地微笑,仿佛這一切都是他們應該做的一般。照完了,和我們揮揮手,他們父子倆騎著馬上山去了,沿著山丘越走越高,向著他們的山上牧場走去,在上午初升太陽的逆光里他們成了一幅優(yōu)美的剪影。
3
牧場上空的太陽已經偏西,光線不再明晃晃耀人眼。山包的陰影,草原的脈絡,逐漸顯現(xiàn)。這是鐘情于草原的攝影家用光的最好時機。湛藍天際的銀亮浮云,寥廓大地的柔和光線,動感明顯的馬群、羊群,漸漸由碧綠轉為金綠的草灘,組合成了新源老馬場上的一幅幅印象畫。
等到夕陽的余暉靜靜地灑在牛羊漫動的草原上,一種溫馨自然的歸宿感就會一點點地漫遍我們的全身。站在高高的草山腳下,太陽的光源已經被東邊的草山擱住了,陽光就越過草山繼續(xù)向東邊投射,這時我看到東邊的草原上,靠近我們的這一面是暗綠色,而暗綠之外的另一面則是金黃色,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在這樣的時刻,草原的魅力完全散發(fā)出來了。我記憶起南方的山區(qū)也有這種景象,但比不上這里的魅力,只緣這里的空氣更加潔凈,草樹顯得更加清晰,再有就是氣候的清爽——一到傍晚,這里長風吹送,即使在夏天的傍晚,在草原上活動的人們也要穿上御涼的外套。
如果這時候一直往上走,走上高高的草山,會看到天邊雪峰頂上有一個漸漸凝聚成的碩大火球。我注意到,這個火球應該比南方在同一情景下出現(xiàn)的火球還要大,而且還要紅,同時還有一點金光,當然還要清晰,富有立體感和膨脹感。稍后,也許是一刻鐘,火球最后的一抹金色沒有了,只剩下一片紅亮亮的光。幾座雪峰被映襯得仿佛幾塊燒紅的冰劍一般冷艷、殷紅而誘人;而近處靠山的楊樹榆樹林一點點地黑下來,紅光慢慢地沿著樹根和樹干冉冉升高,接著,這些暖紅色調又從那些已長成三個手指大的葉片的樹枝上移到了一動不動的樹梢上。緊接著,仿佛天邊有一名淘氣小孩,摩挲紅氣球很久了,突然受潛意識的指令伸出小手一推,“咕咚”一聲,輕盈的火球便滾下去了半邊,于是紅光給影影綽綽的白楊和榆樹涂上了一層溫柔的橙紅色。
至于草原上的水,在此時也別具一種動人顏色。繞著草原流淌而過的莫乎爾河,河床里奔走著的是濃紅的熔漿,整條莫乎爾河仿佛是鵝綠草原上的一條鮮艷的紅頭巾。而在山坳里的溪水叮咚聲中,居住在扎烏爾山谷里的哈薩克少女哈爾古麗背著水囊來溪邊汲水了,灰白色的氈房臥在溪谷的一處平坦空地上,空地上的爐灶里塞滿了柴火,火焰噼啪作響,金色的沙馬瓦上水汽飄蕩,黑色茯茶香味四溢。背著水的哈爾古麗身子有點微微傾斜,但絲毫無損她那像白楊一樣高挑健美的身材,她的眼睛在甘洌泉水的滋養(yǎng)中晶瑩而質樸,長長的睫毛在夕陽的烘托下仿如一溜晚霞水邊的蘆葦,棕色的長發(fā)在草原的彤紅黃昏中十分和諧,只有衣飾在漸漸暗淡下去的夕陽中顯得十分耀眼,透射著這片草原雖然偏僻但依然存在的自由和單純。
稍后,剩下的一半火球也下去了,這時草原上放牧的牧羊人開始收圈了,他們騎著馬,趕著羊群剛好走進被橙紅和黑紅籠罩著的樹林邊,羊群便模模糊糊地只能看見一大坨輪廓在挪動,又像緊貼在地面上的不規(guī)則圖案。此時牛羊歸圈,叫聲不斷,猶如現(xiàn)在許多城市廣場上嘈雜的合唱團。馬場的房子和后山草原的氈房上空已有青灰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炊煙裊裊升騰,在有風無風的黃昏里悠悠蕩蕩,從而把整個已歸于寂靜的草原又激活了。
長風從遙遠的天山山麓里送來了寒涼的暮氣,朦朦朧朧的暮靄開始悄悄彌漫,先是看到遠處的山巒和草灘慢慢地黯淡下來,綿綿遠去的天山峰巒也失去了它白天那種銀亮的立體感,變得暗藍模糊并且具有某種飄忽的提示。然后我看到近處雪山腳下的草灘上空有數(shù)點影子在飄動,稍后便有兩三只紅尾鳥從草原上飛過來,一直飛進我前面的一片霧靄里,我聽到了它們發(fā)出的很母性的聲音。
一會兒的工夫,朦朧的草原上便一片寂靜了,徐徐吹過來的寒涼晚風先是使大地微微地涌動,然后從草原上送過來一圈圈次第擴展的草浪,在到達我們并給予我們一種很貼切的舒爽之后,會很奇妙地隱沒在我們身邊。隨后,遙遠的草原邊緣的土墻房子亮起了微弱的黃燈光,此起彼伏的牧羊犬吠聲穿過草灘進入耳朵。這樣的景象,誘惑我們在山頂上靜靜地坐著看著聽著,久久不愿回到山下的房子里。
入夜,我喜歡寥廓蒼茫的草原上氈房里那微弱的燈火,它是草原長夜里惟一的光亮;就連那多次使我從夢中驚醒的牧羊犬的叫聲,認真傾聽起來也是那樣的親切。夜鶯和布谷鳥的歌聲隱隱傳來,草原之夜顯得寧靜而祥和,而到了黎明時分,在深灰色的天幕上,黑暗不久就被草原盡頭噴薄而出的霞光撕開;楊樹柵欄圍起的牧民定居點里奶茶縷縷飄香,新的一天總是有新的陽光陪伴,哈薩克騎手們的羊群又驚碎了一個沾滿露珠的清晨。
(編輯·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