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在給病人取血樣時,科室的電話響了起來。我的手一抖,血灑了。來不及給慍怒的病人道歉,同事已經側身叫我了,劉櫻,找你的!
是放射科的同事。小劉,片子出來了,那個人是你什么人?我說,是我哥。他跟著問,親哥?我已經預感到什么了,想了想,嗯了一聲。那端一下子就沉默了。而我的心,就在這樣的沉默中一點點墜了下去。
等不及了。我喀嚓掛斷電話就往放射科跑。取了片子跑到呼吸內科,顧不得醫生正在給病人看病,我推開門,急得幾乎把膠片戳到了醫生的眼皮上。我說,我是檢驗科的劉櫻,麻煩您快幫我看看!
不過十來分鐘,天翻地覆。我一口氣沖下樓,在醫院的一棵槐樹下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拿出手機,撥了他的號碼。嘟了很長時間他才接聽,我問他在哪里,他說,我給你把筆記本電腦買啦,正在回家的路上。超薄的,保準你喜歡。
我咬住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哥現在正開車呢,有啥事咱回家再說吧,好不好?我昂頭逼回眼淚,大聲說,好。他笑了,這就是乖妹妹。下班早點回家,今天你生日,咱們要開開心心地過啊。
我閉上眼睛,靠著樹緩緩地滑了下來,淚水爬了滿臉。我沒有告訴他,他患上的是肺癌,醫生說已經到中晚期了,治愈的幾率只有30%……
2
他不是我的親哥。他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媽媽婚后一直不育,爸爸在一次上街趕集時撿回了尚在襁褓中的他。那時他還小,爸爸媽媽在寂寞中終于有了精神寄托,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從此家里的笑聲也多了起來。
盡管如此,媽媽還是堅持不懈地尋醫問診,在她的腦海中,她一直覺得撿來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寶貝,只有親生的才是自己的心肝。于是在他4歲的時候,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從此他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5歲他就開始做家務。他那么小,洗碗碰掉瓷,掃地掃不干凈,倒痰盂把尿灑在鞋上,每一件事都會讓爸爸媽媽大動肝火。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耳朵可以被拉得那么長,像捏橡皮泥一樣。天長日久,他的耳垂跟常人比起來又大又長,誰看見了都說,這孩子生得多福氣。
但他的生活并不福氣,他在家里是沒有地位的,生病了也沒有藥吃,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割豬菜時劃傷了手,他隨手抓把干灰往傷口一摁,血就止住了。有一次他咳嗽很長時間都沒好,嗓子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他想起我咳嗽時媽媽喂我喝過一種藥,那藥裝在一個褐色的小瓶子里。趁爸爸媽媽下地干活去了,他到處找啊找,終于找到了那個瓶子。只喝了兩口他就倒在了地上,捧著肚子打滾。因為瓶子差不多,他把棉花用的農藥“助壯素”當止咳糖漿喝了。幸虧鄰居的奶奶舀了盆肥皂水給他猛灌,他喝了吐,吐了喝,吐得奄奄一息,最后奇跡般地挺過來了。
在爸爸媽媽面前,他是不敢大聲說話的,更不敢和我逗鬧。但只要爸爸媽媽不在家,他就很快樂地追著我嚷,妹,叫我哥,叫我哥。我說,去,我才不叫你呢,媽媽說你是野孩子,你不是我哥。
3
一直到他9歲,爸爸媽媽才讓他和我一起上了學。村里的小學,一年其實根本花不了幾個錢。可即便如此,爸爸媽媽也不舍得,他們總覺得自己是慷慨的,如果當年不把他撿回來,現在他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卻不想,這種自私的做法影響了他的一生。
因為年紀最大,所以他是班里個子最高的學生,永遠坐在最后一排。但聰明的他,考試成績卻總是在前三名,那時的我,在父母的言傳身教下,在他面前變得特別蠻橫霸道,但他卻一直讓著我,從不和我爭執什么,只有在作業不會的時候我才會去找他,但每次也都異常冷漠,問完題目后,轉身就走,從沒說過謝謝。
我始終沒有叫過他哥,總是跟著爸爸媽媽一起直呼他的名字。小學畢業的前一天,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寫作業,他突然轉過頭神秘兮兮地問我,有個字我不知道怎么念,你能告訴我不?
他刷刷寫下了一個大大的“歌”字。我嘴一撇,不屑地說,你真笨,歌唄。他說,啥?你再說一遍?歌!我又大聲重復了一下。他還是問,啥?念啥?我惱了,連聲大喊:歌!歌!歌!這下聽清楚沒有?他眼睛亮亮地看著我,說:聽清楚啦,嘻嘻,你這不是叫我哥了嗎!我不依了,你太壞了!他耍賴,我可沒逼著你叫啊,是你自己喊的!
他樂得手舞足蹈,胳膊和腿都在空中搖擺。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那么開心。我突然發現,他已經15歲了,手臂和腿怎么還那么細呢?他怎么那么瘦呢?他的手上,怎么有那么多新舊交替的傷痕呢?我年少純真的心,像被螞蟻咬了一口,小小地疼痛了一下。
就從那一刻起,我決定叫他哥了。多年來的嬉笑打鬧,已經讓我和他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雖然我從來沒對他做過什么,但他一直都把我當作親妹妹,當作他生命中最親的人。
我去鎮上住讀初中的時候,他輟了學。爸爸媽媽說,能供他讀到小學畢業,就算是對得起他了,他該給咱們家掙錢了。
仗著個子高,他向人謊報18歲,到我學校附近的一個小磚瓦廠上班。磚瓦廠灰塵滿天,嗆得鼻子喉嚨全是灰,一天下來總要先清清嗓子才能發出聲音。爸爸媽媽對他說,我們掙的錢是要給櫻櫻存著將來上大學的,你掙的錢就負責櫻櫻的生活費,他聽了,連連點頭,應該的,應該的。除掉生活費,他把每月的工資都如數上交,可爸爸媽媽還在挖空心思從他身上摳。他們甚至承認我是他的妹妹了,常常對他說,你妹妹的鞋又小了呢,你妹妹又要買學習資料了呢。你妹妹這三個字,成了爸爸媽媽找他要錢的撒手锏,屢試不爽。于是他只能從牙縫里一省再省,到最后把早餐都省了。
這樣的日子,從我初中起,便日復一日流轉到我高中畢業。6年的時間,他長成一個大小伙了,只是仍然面黃肌瘦。長年累月的灰塵侵襲,他的支氣管越來越不好,經常咳嗽,像個老頭。他去學校找我,同學們都開玩笑,你哥是從饑荒年代穿越時空而來的吧。我過意不去了,對爸爸媽媽說,你們對他也太狠心了,他是人,不是賺錢的機器啊!
他得知這句話,竟然感動得一塌糊涂。他說,妹,你千萬別怪爸媽,要不是爸媽撿回我,我這條命早沒了,那我哪來的家,又哪來這么好的妹妹呢?
4
我到外地上大學,他向爸爸媽媽請求隨我一起去打工,也好照顧我。大城市里消費水平高,像他這樣沒有學歷又沒有一技之長的人,仍然只能去做下層的體力勞動,收入還十分微薄。供我的大學費用,比在小城要吃力得多。
爸爸媽媽卻根本不給他留退路。他們說:我們摸田打土塊能填飽自己肚子就不錯了,你妹妹開學就花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你要負擔不起她,那她只有卷鋪蓋回家種田。還有,你妹妹一沒背景二沒后臺,你還得想點辦法給她存點錢,她將來找工作時好打通關系,進好點的單位。
他愁得吃不下飯,每天四處游走找工作。自身條件那么差還要求工資高,遭了不少的白眼甚至辱罵。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他興沖沖地告訴我,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找到一份好活兒了。問他什么活,他笑著說,保密,反正你哥沒偷沒搶,掙的錢你放心用就是了。
他每半月都會給我送一次錢,不讓我去看他。他說他干活的地方都是些粗魯爺們,會嚇到我的。這樣一說,我也就不再過問了。他確實挺有本事的,給我的生活費越來越寬裕,我甚至有了余錢買漂亮衣服和化妝品。
一晃就到了大三。有一天我的錢被小偷偷了,一時身無分文。回想起他無意中說過租住的地方,便一路打聽著找了過去。他不在,和他同住的工友說,我帶你去找他。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的工友把我帶到了殯儀館的煙囪下。剛一走近就有一陣刺骨的寒氣襲來,讓我渾身直打冷顫。工友手一指,呶,他在上頭忙活呢。
那個煙囪足有150米高,直聳云霄,他穿著紅色的工作服,像一只血色的鴿子在空中飛舞。看我極度驚訝的樣子,工友說,你不知道你哥是干這個的?這叫做煙囪清洗工,也就是給火化爐除塵。這活又臟又累又危險,很少有人愿意做,所以工資高。工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接著說,干這行要忍受惡心的尸臭味兒,還多少會嗆進一些骨灰殘粉,肺部容易受感染。我們隔三岔五都去醫院打消炎針,你哥卻從來都舍不得,總說他妹妹差錢用。不是我說你,你看你身上這一套衣服,少說也可以給你哥打幾天消炎針了吧?
六月正午的天氣,我的臉和地面一樣炙熱,熱得快要把我烤化。我仰臉望著他,淚水不斷地流出來,又不斷地被太陽曬干。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終于疲憊不堪地下來了,一張臉黝黑得發亮。看到我,他大吃一驚,責怪他的工友不該帶我來。我哭著一把抱住了他,哥,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們家欠你的太多了……
他顯然不習慣我的擁抱,紅了臉,笨嘴笨舌地勸我。他越勸,我越是哭得止不住。他急了,語無倫次地說,你還記得那年那個字嗎?別忘了我是你哥啊,既然是兄妹,又哪有什么欠不欠的?
5
我以輟學為威脅,不許爸爸媽媽再要他的錢,他到了婚嫁年齡,該有份體面的工作,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在我的逼迫下,他回到家鄉學了駕駛,然后和別人合買了一輛二手出租車。
他為花掉給我存的錢買車而愧疚,沒日沒夜地出車,想快點掙回來。他熬夜熬得形銷骨立,眼眶深陷,有的乘客都不敢坐他的車,以為他是吸毒的癮君子。我拿他沒辦法,只是盼著快快畢業,等我工作了他就省心了,我們就都可以過上幸福輕松的日子了。
畢業后,我分到了市里最好的醫院。走出校門的我終于可以掙錢了,他也再不必為我的將來而賣命工作了,我的心情變得格外好。可是回到家我才發現,他已經瘦得快讓我認不出來了,他的氣色非常不好,咳嗽越來越嚴重,動不動就感冒發燒。憑著醫務人員的直覺,我有種不敢往壞處深想的擔心。可他死活不肯和我去醫院做檢查,一直和我擰到我生日這天……
路過的人紛紛向我投來了詫異的目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卻像個瘋子一樣坐在樹下旁若無人地大哭。我怎么能夠自制呢?他這一生,從小到大每一天都在苦難中掙扎,都在為我和這個家透支他的生命啊。在他心里,他覺得他是我哥,他就欠我的,為我付出都是應該的。我突然明白,他其實對自己的病早有知曉,不然不會拖到我生日這一天才來檢查,并且用盡手中所有積蓄給我買筆記本電腦,囑咐這一天一定要開開心心地過。
淚水流盡后是冷靜。我站了起來,我要快快回家告訴他:哥,我要治好你的病,哪怕傾家蕩產。不為別的,就為你是我哥。
(編輯·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