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日記里記敘了關于她的一切。只要是他能看到,聽到,嗅到的。即使和另一個女人新婚燕爾,他也無法把她的忘記。因為他的肩部,鎖骨的位置,至今還留著清晰的牙印,盡管上面的唇彩早已脫落。他選擇了遠足,在新婚妻子偷窺他日記的一個夜晚。其實是突圍之后逃亡的掩飾,畢竟有父母,同事和領導的眼睛,事情再怎么難堪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了。他決定逃避。
在他隨身攜帶著的行李包里,還帶著畢業時候的合影,那是她留給他的最后記憶。在離開本市的第一個夜晚,他擰亮臺燈,點燃一支煙,然后,看著相片上的那些面孔一個一個地回憶著他們的往事。每想起一個人的過去,他都會狠狠地抽上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吐出來。當他開始回憶她的時候,煙也早已燒到手指,上面被熏黃了一塊,就像是已經開始剝落的記憶,但他依然那么麻木地愣在那里,感覺不到絲毫的灼痛。唉,不知道她是否還能把那些曾經的經典歌謠再唱得如當年動情呢。而現在,當他再去看看照片上的她,突然覺得過去竟是變得如此的遙遠,仿佛已過了千年。
2
第一次見她,是在即將畢業時。初夏的連島,臨近畢業的學子們在惜春路邊擺開了舊物市場,販賣帶不走或無需再用的物品,賺點零花緩沖畢業之后有可能失業的拮據。一路望去,每個“小老板”頭上的涼棚像一朵朵倔強的雛菊,細心呵護它們的主人以及堆放在主人身邊的CD,私刻的光盤,Walkman,五成新的吉他,專業的或非專業的書籍……
他從連島大橋上下來,經過惜春路一個狹窄的街口,看到堆得齊人高的書,正準備淘書。她正巧從他身邊掠過,不巧的是他的胳膊蹭到了她懷里抱著的物件。一大堆CD散落在街道上,女孩哎了一聲,他微微吃驚轉過頭。看看她的側臉,平心靜氣的樣子,俯下身來拾著滾落的光盤。他也連忙蹲下幫忙,道了好幾聲對不起。
她的嘴角勾出了一絲笑,說,是我走得太匆忙了,不怪你。
他們彼此對了一眼。
3
在連島的左岸,遍布了大大小小咖啡館、書店、畫廊、美術館、博物館,而消費的主體就是大學生。
那時的她總喜歡整日里抱著把木質的吉他,到處彈唱著“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一個女孩子,看起來有點前衛和叛逆。那把吉他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削雙邊的琴身設計,兩邊的孔由半空心設計成型,拾音器的位置是桃花心木所制。女孩子很少有玩吉他的,而她是個例外。記得她抱著吉他出現在禮堂的舞臺上時,他的皮膚驟然繃緊——黑色字母印花的白色長外套與白色的長褲,讓人感覺干凈秀氣,而卡其色的腰帶和冰藍色的吉他打破了全白色的單調——欣慰與激動一起溢滿雙頰。
小冉。臺下的他大聲呼喊她的名字。他很少公開自己的情感,但對她,他覺得他的人生中應有一次例外。他被她邀請上臺,二人對唱。
她笑了,笑得那么燦爛。之后的很長時間,她一直保持著如花的笑靨。
在左岸的哲學咖啡館里,他坐在海明威坐過的椅子上,含情脈脈地盯著畢加索發過呆的窗口,然后溫情地半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很有些英國紳士的派頭。可她卻全無淑女的端莊,根本不跟他談什么愛情哲學,一把攥住他的手,把他揪出了咖啡館。
沙灘。當然,沒有排球,只有躺著的啤酒罐子,呈現“HADPY”的形狀。她說,開始吧。他疑惑道,開始什么?
她興奮地戳他的腦門,呆子,點啊。他看到第一個罐子上的引信,噗地一聲,炫起一片光華。深藍色的焰火劃過深深淺淺的軌跡。
謝謝你的吉他。她說。在海風與焰火的環繞之中,他有一種想擁抱她的沖動。但是他止住了,因為他看到一大群人像海嘯一般涌了過來。
旅館里,他獨自倚在窗前,窗外的月光如濁酒一般,醉醺醺的,微風中夾雜著絲絲酒意。想起那晚的情景,他不禁有些憾意。
那晚,她邀請的不止他一個。真的,她的追求者不乏其眾。雖然她邀請的人有男有女,但大多數男生都是奔她來的。與那些出色的追求者相比,他的確遜色多了。之前他曾經與她相處過十幾個日升與日落,他感覺到她對他是有些意思的,可是他不敢確定。他惟恐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所以他的愛就變得猶豫和遲鈍了,深怕泄露了,她會逃。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畢業那天,天空下起了大雨,飄落的雨絲打濕了他熾熱的心。他眼睜睜地目送她上了去杭州的火車,從她的眼神里他隱約覺察出一種埋怨。她留給他一個粉紅色的盒子,算是對他的回贈。他們就這樣在火車站分開了,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誰都沒有勇氣再回過頭來挽留對方,怕受傷也好,怕失去也好,兩顆相愛的心最終還是朝著不同的方向越走越遠……
4
他留校做了老師,并且很快結了婚,房子也是在連島買的。妻子是副校長的侄女,人長得還算過得去,但不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雖然她有個很溫馨的名字——暖馨。他承認,和暖馨結婚是帶著某種功利心的。這讓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悲劇。暖馨也不像校長說得那么溫柔賢淑,她瞧不起他農村來的親戚,也不允許他跟別的女人來往。稍不順她意,就又哭又鬧。還好她沒有給自己父母臉色看,這也是他能容忍她的原因。即便如此,結婚僅半年的時間,他們之間的裂痕就公開化了。
一直疑心重重的暖馨撬開了他的抽屜,偷看了他在大學時的情書和每天都寫的日記。日記里面有他傷心的過往,隱秘的記憶和哀怨的傾訴。她看了之后大發脾氣,你要是嫌棄我,為什么不走啊!
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大才子?哼,沒有我,你至少要多奮斗十年。
你嫌我不體貼不理解你,那你去找個體貼你的好了。
對她,他第一次發怒了。他拿走了他的東西,然后負氣出走。和她結婚真是個錯誤。他怒氣沖沖地買了一張去杭州的車票,他要去尋找他的真愛。小冉。他心里默默念道。
杭州的旅館好貴。這是他對杭州的第一印象,他沒帶多少盤纏,因為大部分積蓄都在他老婆手里。他真有點后悔當初的舉動。遙想當年,自己也是中文系的大才子,校報的主編,追自己的女人保守點說有一個連,而今卻娶了個河東獅,仰人鼻息地過日子。
他放下手中相片,揉揉太陽穴。他擰滅了臺燈。小冉又在哪里呢?好懷念她。
她的確健康漂亮,熱情奔放。在他經歷過的女孩子中不缺此類,但像她這么瘋的還是頭一個。她的風風火火常令他無所適從,畢竟他是個好靜的人,不像她那么張揚。她會裝做不經意地用指尖很妖嬈地劃過他的西裝前襟,像《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那樣嫵媚又夾雜著少許憂愁;偶爾還會莫名地暴笑起來,粗魯地把他推開。他在戀愛期間學會了抽煙喝酒,不是嗜好的緣故,為的是藉此證明自己粗獷的雄性魅力。可是每次參加聚會,只要有她在,他都會被灌趴下。怎么說呢?她每時每刻釋放出一種活力,像一頭永不疲倦的小鹿,惹得他也瘋起來,陪著她同喜同悲。
杭州城里,一見如故。他在一家“天人不寂寞”的酒吧看見了她,準確地說,是看到了卡其色的腰帶和冰藍色的吉他。這一次,他向她張開了懷抱,沒有任何的猶豫。
文俊,你怎么會來杭州,你不是已經……
他什么也沒說,抓住她的雙肩,一個久違的吻封住她所有的發問。
他們膩在一起吃東西,看片,去附近的學校打網球……把大學情侶在大學里該做的事兒都做了。那間廉價的旅館,像心中的圣地,它的清貧與小,與兩顆歡悅的心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相反,這恰恰契合了他們心中的渴望:柔情、緩慢、可資懷念。
他一遍遍地吻著,舍不得你,舍不得你。
小冉一陣嬌喘之后推開他,好了,別鬧了,我要上班呢。
不就是唱歌么,少唱一晚又何妨。
我不唱,你養我呀。
他不做聲了。
小冉走后,暖馨的叔叔打來電話。那位副校長威脅他說,如果他不回去認錯,就要被學校除名。他哼都沒哼一聲,輕蔑地把電話擱下。雖然如此,他心里還是有一些忐忑。他躺在床上思索著如果拋棄這段婚姻,他該怎么生活。
篤,篤。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小冉不是剛出去么,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他爬起來開了門。
門口站的是暖馨。他愕然,不曾想她居然追到這里。
你打算躲到什么時候?
暖馨一腳踏了進來,他沒有阻止她。
她坐下來,討一杯水喝。頭一句話便是,對不起。
他更愕然了。他難以置信暖馨會說出軟話,每次他們之間的沖突都是以他的妥協而告終。但這次,她全然沒有了以往的霸道,姿態也放低了許多,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請求他的原諒,希望他能夠回去。
他硬起的心腸又軟了,他在猶豫。該選擇哪頭?一頭有地位,有可觀的收入;一頭有自由,有生活的激情。他和暖馨枯坐了一會兒,暖馨起身告辭。她表現得落落大方,一點也不潑辣。
我先回去了,公公婆婆那邊我會照應的,你什么時候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她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這一抹,讓他有些觸動。
小冉半夜回來后,他們又纏綿了一番。看著熟睡的小冉,他心里一陣矛盾,不知道怎么跟小冉解釋。他思來想去,天平終歸向暖馨那邊傾斜,現實主義占了上風,畢竟那是他的家,何況她也認錯了。再說也沒有離婚,他和暖馨還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他把自己的手機調成了靜音。在洗手間里發了一條又一條短信,有解釋,有道歉,有懺悔,有訴說。最重要的一條是有感情,自然也是有點虛偽的。他悄然收拾行裝,然后搭車,去連島,回家。
到家的時候,天還沒亮,一片青灰。他不想打擾妻子休息,小心地推開房門。他驚呆了,看到的不是低眉順眼的暖馨,而是赤裸的她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人在被窩里酣眠。他不再沉默,不再溫文爾雅,憤怒的他將那個中年人狠狠揍了一番。一邊的暖馨看著他的舉動,冷笑道,我并不愛你,你不需要這樣。
那你還求我回來。他歇斯底里。
求你!哼,我只是不甘心便宜了你跟那個賤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那些事,你的日記寫得明明白白!我讓你回來,就是要你知道,沒有你,我依然過得很好,而你……
他吼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你失去了我最愛的人。
一氣之下,他與她離婚。在遠望了一眼連島之后——那個既開心又傷心的地方,他迅速搬出了這座城市,第二次踏上去杭州方向的列車。他找遍了全城,再也沒有發現她的蹤影。這能怪誰呢,只能怪自己太自私了。那家小旅館依然有很多的情侶進進出出,只不過沒有了他和她牽手的影子。
他摩挲著粉紅色的盒蓋,感慨萬千。這份禮物到如今他還沒有打開過。在車站,他是想保留一份念想,所以沒有打開;在婚前和婚后,他是想保持一種平靜,所以沒有打開;在杭州,他是想保守一點秘密,所以沒有打開。現在,他決定打開了。
晶瑩的石頭里躺著一對蜘蛛。
蜘蛛,執著。我缺的就是執著么?我為什么不早點打開呢?什么叫愛情?什么叫幸福?激情和堅守的意義是什么?那個所謂的愛人,原本就是、自己的另一個ID。
他看著琥珀,耳邊回蕩著她曾經唱過的那首歌,不覺已有幾許晶瑩順頰而落……那是她唱的惟一一首慢歌。那首歌的名字叫《一滴淚》。她曾經邀請過一個叫文俊的男生一起在左岸的露天舞臺上唱過,那晚他們還一起喝過咖啡一起參加沙灘Patry一起點過焰火……
一滴淚,將你我晶瑩包裹,
千年后凝成琥珀。
剎那間黑夜緩緩流過,
一滴淚,融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