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宋代白釉“內酒”銘瓶,據說是1954年出土于安徽六安宋墓。瓶小口,卷唇,細頸,斜肩,長圓腹,下腹內收,平底微凹。胎體厚重,通體施白釉,器腹上部墨書“內酒”二字(圖1)。
該瓶較少見于一般參考書,即見之者,據說也是根據宿白先生在《白沙宋墓》一文中對類似造型瓶子(并無銘文)的稱謂,稱其為“長瓶”。而對于“內酒”二字銘文的含義,一般文字說明則為“此瓶腹書‘內酒’,明確說明它是貯酒所用之瓶”。
“內酒”考證

一、為了行文方便,以下遵從其“長瓶”之稱。“內酒”二字,若按中文的行文用語習慣,從字面上來理解,應為“瓶子里裝的是酒”或“此瓶是裝酒用的”;若放在文句里,則意為“里面的酒”,如《梁書·劉杳傳》記載劉杳和沈約討論宗廟犧樽問題,沈約用鄭玄舊說,認為犧樽上刻畫鳳凰尾,現無此種器物。劉杳卻認為“此言未必可,按古者尊彝,皆刻木為鳥獸,鑿頂及背以出內酒”。但就銘文與器物功用關系而言,這個“內”字明顯多此一舉,即若為了說明其內所裝之物,只需寫上物名即可,根本無需于前面加一個“內”字。如河南洛陽漢墓出土的數個陶罐上分別書有“鹽”、“豉”等字(圖2),又如圖3(見劉良佑著《中國工藝美術》139頁)的北宋“酒”銘蓋梅瓶。所謂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何故?字義炳然也。

二、那么此“內酒”當為何意呢?我認為是酒名,是某地、某機構專產的酒名,確切地說,是南宋時被認為是“天下第一”的“內酒”。據南宋時期刊刻的《袖中錦》一書(太平老人撰)在“天下第一”條文中列舉宋代各地以及與宋并世的契丹、西夏、高麗等國的著名特產,“監書、內酒、端硯……京師婦人皆為天下第一;他處雖效之終不及”。此書刊刻于南宋,撰者年代用語應相對可靠,其中所羅列的條目,也基本符合實際情況(圖4)。如“監書”即監本,又稱監刻本,是指歷代國子監(封建王朝的教育管理機構和最高學府,簡稱“國學”)刻印之書本。南宋時,國子監重建于杭州,利用當地為雕版印刷中心的條件,翻刻了許多書籍,故世以浙本、杭本為佳。如著名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在南渡避難時就“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后又去書之監本者”。
行文至此,有個概念必須梳理清楚。“天下第一”條目中的內酒,應即“內酒”銘瓶中所載之酒,也即宋代內酒坊或法酒庫監制的酒,可能是糯米酒或其他。但作為酒瓶的“長瓶”銘文除了說明所載酒名外,器物本身則是指內酒坊或法酒庫這兩個監當局之用器。這是酒名和器名所屬的兩個不同概念。

三、據史書記載,宋承唐制,沿置光祿寺,主官有判寺事一人,掌供祠祭酒醴、果實、脯醢、酰菹、薪炭及點饌、進胙。元豐改制,以光祿卿、少卿為正副主官,丞助理寺務。下領太官令、太官物料庫、內酒坊、法酒庫、油醋庫、翰林司、牛羊司、牛羊供應所、奶酪院、外物料庫等。其中內酒坊,北宋初加“內”字(《分紀》卷44)。在東京(北宋首都,今開封市)內城外西北隅,掌造法糯酒、糯酒、常料酒三等。法糯酒奉祠祭,以代五齊、三酒。常料酒給諸軍、吏人及工技人。監內酒坊官三人,監門官二人,酒匠十九人,兵校一百三十九人,掌庫十四人(《宋會要·方域》之49、50)。而法酒庫,別名“內庫法酒”,設于內酒坊,造法酒曲而置法酒庫,掌造供御及祠祭、給賜臣僚法酒。與之相應,三法酒名為供御酒、祠祭酒、常供酒,凡祠祭,以代五齊、三酒。設監法酒庫官三人(由京朝官、內侍或諸司使副分充),監門二人,酒匠十四人。兵校一百十人(《宋會要·食貨》五十二之1“法酒庫”)。簡言之,前者掌造酒以供邦國日常之用,后者職掌按照法式發放制酒原料,檢查酒的質量,嚴格掌握出納制度,經備供應宮廷及祭祀、給賜之用。“宋代的內酒坊和法酒庫,實際上取代了以前的良醞署,產酒量大大提高了,據《宋史·職官志》:‘若造酒以待供進及祭祀、給賜,則法酒庫掌之;……內酒坊惟造酒,以待余用’,實力相當雄厚”(見萬偉成《中華酒經》270頁)。
宋代釀酒業進步,名酒繁多,從釀酒原料看,宋代以前釀酒多用黍和秫黍,宋代釀酒則多用糯米。如熙寧七年(1074年),東京酒戶歲用糯米30萬石,還未包括京城的法酒庫和內酒坊公用釀酒所用的糯米,這是一個可觀的數字。由內酒坊及法酒庫監制的酒,“不僅擁有高水平的釀酒工匠,還要有原料的質量保證,如內酒坊軍用糯米8000石,專門指定由安徽壽州供應,這原料基地當然經過挑選的”(見齊士、趙仕祥著《中華酒文化史話》)。壽州即今壽縣,位于安徽省中部,戰國時為楚壽春邑。秦置壽春縣,為九江郡治。東晉孝武帝時以避鄭后諱,改壽陽縣。北魏復名壽春縣。唐、宋為壽州治。元為安豐路治,明初為壽州治,以壽春縣省入州。1912年改為壽縣。壽縣因舊屬壽州而得名。

實際上,“內酒”作為酒官(職),早于周代已經出現,如河南洛陽金村出土的青銅方壺,有的就刻有“左、右(酒)”或“左、右內(酒)”等字樣,西人威廉·查理氏的著錄里也有五件。據李學勤先生考證,“左、右酒和左、右內酒,都是酒人,大概同《周禮》的內饔、外饔一樣,分掌內外的事務”。
該“長瓶”原主人與壽州有何關系尚不能知。巧合的是,宋時專門生產釀酒用軍用糯米的壽縣,恰恰位于“長瓶”的發現地點——今安徽六安市內,看來并非偶然。2007年秋,筆者曾就此瓶的出土詳情,致電安徽省博物館查詢。獲有關人員告知,由于當時的環境條件有限,該瓶并非正式考古發掘出土,故沒有其他的出土資料旁證,殊為遺憾。
小結
綜上,這件“內酒”銘瓶,是宋代隸屬光祿寺的內酒坊和法酒庫的專用酒器,是一件罕見的宋代帶官署銘器皿,應與元代的“內府”銘以及明初景德鎮“內府”銘梅瓶意義相近(圖5、6),同屬政府機構用器,元代內府最少應包括管制酒的光祿寺,而明代內府所指應為內府衙門的通稱,包括管理宮廷內部的二十四衙門和之外的一些宦官機構(如內府供用庫等),而清代內府習慣上是指內務府。宋代“內酒”則應專指光祿寺轄下的內酒坊或法酒庫,可見宋代的“內酒”和元代的“內府”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的。其沿承有序,填補了中國陶瓷史上的空白。(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