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有痕

誰都說她不是一個好女人。她結過兩次婚，身邊帶著異父的兩個女兒。而現在她嫁的這個男人，前兩個女人都給他的惡脾氣趕跑了，沒有孩子。他還是一個喜歡爭強好斗的人，每次斗狠的結果，都是他得了逞。久而久之，他在眾人的心中就留下了一個強橫的印象，鄉鄰都很畏懼他。自從前兩個女人忍受不了他的暴虐獨自出逃以后，他就一直單身。沒人肯嫁的這個男人，她卻偏嫁了。于是人們就在心底猜想，他們大概是一丘之貉吧，在人們的潛在意識里，想到的全是她的壞。

受大人的影響，我們小孩也對他們家充滿了畏懼和鄙夷。但我們家和她家是鄰居，接觸自然要多些。自她來了以后，我就發現，我們家的鄰居變了許多。我們的耳朵里不再充斥著高昂的吼叫聲，更多的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時的歡笑。我曾聽母親說，這個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讓這個土匪男人變得安靜了。

我對他們一家也充滿了好奇。經常躲在他們家的墻角里，往他們屋里偷看。有一次，我被她看見了。我想到的是會被她大罵一通，我有點怕。她卻叫了我，讓我去她們家玩，還把她們家種的板栗給我吃。我感覺她并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壞。母親見她待我好，就沒有刻意阻止我進她們家的門?？晌抑溃赣H總是在暗處觀察著她們家的一舉一動，以防不測，但不測卻從沒有發生過。

我們兩家還算和睦地過了一些年。我知道，這份和睦得益于她對我們一群孩子的好。成年以后，我再回首這件事，我想到的是，母親大概是感激她對我們的好，而對她有了客氣的敬畏罷了。這份敬畏是含有自我保護的成分在內的。而在當時的那種情形下，她可能是把母親的自我保護，當成了別人不曾給予過她的尊重，所以，她非常愿意和我家交往。

有一年的夏秋之交，我們兩家同在一起納涼，那一晚繁星滿天，她和母親相談甚歡，說到動情處，她竟然親熱地一把抓住母親的手不放，大出母親意料地說出了對母親感激的話。她說，我真不知道怎么來說出我對你的感謝，只有你們一家愿意和我們結交，把我們當作普通的一家人，讓我們在這個村子里有了住下來的理由，也讓我有了那么一絲的安慰。我謝謝你們，我真的很感謝你們。她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我感覺她大概是要哭了吧。

母親見她這個樣子，一陣的驚慌，沒想到她會有如此舉動，母親一下不知如何是好。那一晚星光很亮，我看見母親睜著吃驚的眼睛，愣在那里。片刻之后，母親回到現實中來，把手輕輕地抽出來。我也看到，那一瞬間，她的眼中有了自責自哀自怨多種復雜的情感閃過。

上小學時，她的兩個女兒在學校總是受人欺辱，原因當然是因為她們的家庭背景。雖然每一次的禍端都是由別人引起，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她的女兒在傷痛中大獲全勝。對這樣的結果，人們是不愿看到的，總有人在背后指責她家的不是，“看看，養的女兒都跟別人不一樣！”更多的時候，我看見別人家的父母帶著孩子到她們家告狀，訴說自己孩子受到的傷害，以及她家孩子的種種不是。她向每一位帶孩子的父母真誠地道歉，卻并不見她批評教育自己的女兒。于是，人們就認為，她是在給孩子護短，給孩子長志。只有我知道，她怕自己批評了女兒，那她們在外面就會受到更多的傷害。

因為我們是鄰居，所以兩家人走得近些。自那些小孩子間的糾紛發生后，我們家既不參加別人的語短流長，卻也和她家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但為地基的事，我們兩家還是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說出了許多傷己傷人的話。最終還是她作了退讓，成全了我們家?？赡羌虑楹螅赣H卻并沒有因此與她和好如初。大約半年時間，我們兩家互不說話。

但有一天，她在我家的房子的旁邊大聲叫嚷著，“趕快看看，誰家有東西燒著了?！蹦赣H聽了她的喊聲引起了警覺，進屋四下察看，原來是我家的一處老化電線起火。母親一下慌了手腳，倒是她鎮定自若，叫來她的丈夫關了閘，并幫忙把火撲滅。

我們一家雖對她們心存感激，但也只是把關系往前推了一步，我們不敢與她家走得太近，害怕引起別人家的議論，在小小的村里，流言蜚語是可以傷人的。就這樣兩家相安無事地又過了一些年。直到我們全家搬離了那個地方，來到了現在生活的這個小城。

后來的日子，我聽到了從家鄉傳來的消息，她的大女兒跟一個軍人結婚遠嫁到福建，小女兒也在另一個城市成家獨自謀生。在家鄉，老兩口過了一段孤獨的歲月后，就被大女兒接到了福建，小村的老房子也賣了，徹底告別了生活大半輩子的地方。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認真地看這個世界，并漸漸懂得了一些深刻的道理。我在心里深深地懷念著她及她的一家人。每每想起，她就像一道傷疤，在我的心里隱隱作痛，讓我時時思索。一個人要正確地面對、認清和處理普通的人際關系，盡管有時難免帶有偏見，可實際上和身邊的每個人友好真誠地相處，才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只是當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有些事情已經過去了，而那段日子也成了我心里最大的遺憾。

（編輯·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