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玩具熊

別再做夢了，孩子，你只能學會自己給自己取暖。

1、雨中的孩子

2007年秋天，上海刮臺風。很大的雨。路旁的垃圾桶堆滿折斷的傘。匆忙的行人把塑料袋頂在頭上，飛快地從身邊跑過了。

我從學校回家。在站臺上等公交車。

這樣的傍晚，原本擁擠的站臺十分冷清。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個女孩子，穿深藍色牛仔褲，紫褐色低跟拖鞋，站在站牌下。那里不能避雨，她渾身淋得濕透，褲子褪色，她腳邊有一條藍色的溪流。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手里的熊。無比碩大的毛絨玩具，比她還要高。她抱著它，它的腳幾乎浸在雨水里。月白色的熊，此刻絨毛已經黏在一起，一簇一簇的，被雨水沖洗。

女孩卻不在意，細長的胳膊緊緊攬住它的腰。她的臉頰埋在它頸間，雨幕中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只有那滿頭海藻一般的烏黑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身后。十月，寒冷的天氣，她的身體微微收縮。

我認得她是我的女學生，剛剛高一，從外地考到上海來讀高中，一個人住在學校，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她是寂寞的孩子。

決定不打攪她。

忽然想起了燕子，那個長發漆黑的女子，悄無聲息地離開，把她的玩具熊遺留在我的房間里，忘記帶走。

比這一只還要大的毛絨玩具，也是月牙白色，深棕色迷人的眼睛，胸前系著淡黃色透明的絲帶作為領結。燕子抱著它出現在我的門前，她的腦袋從它身后鉆出來，問我，九九，它可以暫時住下嗎？

2、十年之初

高中的時候獨自離家到這個南方城市上學。初得自由，很快迷戀上網絡，每天中午都會去電腦房，把上課時偷偷寫下的文章發表到一個文字論壇，看陌生人的評論，或好或壞，并沾沾自喜。

認識了燕子。她是那個版面的版主，評論犀利深刻，毫不留情。我害怕她的評論，同時心高氣傲，表示不屑。

偷偷去看她的文章。那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子，用簡練的文字描述愛情。愛情小說，杜拉斯風格，常用他和她直接描述，偶爾為主人公取名，永遠是鏡和靖，或者靜，同音的三個字，被安排到不同結局的故事里。

喜歡上她的文字。

午夜時分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被風吹過，仿佛行走在空茫的曠野，看不見初始和盡頭。抬頭，一個女子向我走來，鏡或者是靜，穿著黯紅色旗袍，詭異的黑色花紋。我會懼怕，但仍舊親切，向她打招呼。女子卻沒有看見，面無表情地走過。她在走廊盡處的窗子旁站定，回頭朝我笑。

我心里慌亂，預感什么事情要發生，沖過去想要抓住她。她卻已經跳下。趴在窗口看著她。她一直仰著頭，頭發散亂，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一直向前伸。她的手里什么都沒有，但仍舊努力想要抓住。她終于在下墜的過程中承認了自己的虛空。

我突然驚醒，發現應急燈已經耗盡了電，手垂在床沿，燕子文章的打印稿散散地落了一地。

告訴燕子我的感覺，她在視頻里皺起眉頭。我調整鏡頭，讓她看見我。蒼白的臉頰，干裂的嘴唇。麥克風壞了，我們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但她可以看見我張開嘴的時候，血從齒縫間滲透出來。

她問我原因。

約莫是睡眠不足，或是上網上久了。

你不該不吃午飯來上網的。

可是只有這一個小時機房是開門的，我不想去網吧。

那就吃飯、午休，不要上網。

可是……

你再發文章我就直接刪除。

燕子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在漫長的時間內沒有再上網。燕子出差的時候順道看我。我以為我們會有很多話說，但最終只是一起吃了一頓飯，然后送她去機場。走進檢票口的時候，燕子突然放下行李，擠出隊伍。

她擁抱我，說，九九，我們好像是同一個人，被一把刀子，生生地切開了。

那是十年之前。十年之后我留在這個城市，租住浦東嶗山路的一間房子，在當年就讀的高中任教，每天從城市的東北趕到西南，再從西南回到東北。

3、如果從來沒有認識她

如果你從來沒有認識我，也許現在就不會這樣荒蕪了。燕子靠在床頭，撫摸自己裸露在外冰涼的腳趾。

我輕輕笑過，不置可否。

我會成為一個普通女子。24歲，在充滿江南氣息的小城里安靜地生活。有固定的住處，輕松的家庭。一個胸膛寬厚的男人。也許還會有個孩子。

可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們終究要走出對方的生命，因為我們都是不能停下來的人。

或者我也會離開這個城市。

我會去云南，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開一家陌生的店鋪，售賣人間一切可能的東西。生長一切的種子，看不見形體的花朵，聽不見吟唱的歌謠，摸不到感覺的物體，失去的情感、愛和希望。諸如此類。

4、燕子把熊帶來了

燕子忘記帶鑰匙，不停地按門鈴。我打開門，吃驚地看著眼前巨大的毛絨玩具。燕子抱著它，吃力地塞進狹小的門框。我被這只熊擋住了視線，看不見被它擋在外面的燕子，但我仍舊聽見，腳步聲飛快地交錯響起，有一個男人下樓去了。

我接過熊。

燕子的腦袋從熊的頸間鉆出來，九九，它可以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嗎？我點點頭，把熊丟在窗子旁邊。一地鋪開的書，那只熊在上面滾了一下，翻到角落去了。

不能讓它睡這里。燕子心疼地把熊抱起來。

那睡在哪兒？

床上。那只碩大無比的毛絨玩具被丟在唯一一張雙人床上。

你睡哪里？

這里。燕子已經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書本。

尚沒有入春，她身上穿著絲質的及膝短裙，裹著昂貴的黑色大衣，赤腳穿金色細帶高跟涼鞋。這不是她帶來的衣服，我可以確定。

她來的那一天，穿的是寬大的棉布褲子和黑色吊帶上衣，一雙涼拖鞋，拖著一個很小的旅行箱。她出現的時候是疲憊的。她說，要換一個地方生活，才會從沿海的南方小城換到上海來。

她比我大幾歲，各個地方都表現得比我透徹。從沒有看見她買過奢侈的衣服，或者玩具，更何況是這樣大的一只熊。她那樣細致地對待它，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忽略她很久了，竟沒有在意她的改變。

我給自己找借口。隨著高考的臨近，所帶的班級進入備考的緊張階段。我常常無法準時回來。留在辦公室里答疑，到家的時候已經凌晨。燕子往往已經入睡，或者一個人看電影。我們并不交流。所以我無從得知白天她去過哪里，見過誰，買過什么。

但這只是借口。清楚地認識到燕子是那樣一個人，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魔力，會讓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她一直無聲無息地生活，只要不交談，就會被輕易掩藏在灰塵里。我中了這樣的魔法。

我彎腰把燕子摞好的書搬到墻角。聞到她身上輕微的蘭蔻香水，是櫻花的味道。

很香。我對她說。

燕子抬起頭，眼睛里滿是笑容，是我從沒有見過的童真。

他是誰？

陌生人。燕子把十指交疊在胸前。

我不信。

遲早會是陌生人。燕子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她站起身脫衣服，我看見她背上新鮮的煙疤。我突然用力把她推到窗旁。

是他嗎？是不是他！我質問燕子。

燕子低下頭，沒有回答。

我一直懷疑燕子離開小城是為了一個男人，也堅信燕子文字里的痛苦是因那人而起，如今終于證實了他的存在。

靖，燕子在文章里這樣稱呼他。他是一個高大的北方男人，年齡可以成為燕子的父親。但是他身上有成熟男子的魅力。年輕的燕子，或者靜，或者鏡，輕易被他吸引，成為他的女人，因他受傷，從窗口落下。

燕子被我一推，身子向后仰起，腰卡在窗欞上。頭發散開垂在身后，眼中卻一片空茫，像極了她文字中的女子，一只手向上高高舉起，一直抓，一直抓，卻什么都抓不住。

那晚，玩具熊獨自睡在床上，我和燕子睡在地板上。我們都是孤獨的孩子，像垃圾堆里的布娃娃。我們蜷縮在角落里，四周寒冷，我們只能自己為自己取暖。

5、Starbucks里的咖啡

新學期開始了，學校的工作越來越忙，更多個不需要加班的晚上，被一群求知的孩子們圍著問問題。不斷地布置作業，批改作業，備課，講評試卷。我的精神狀態很差，往往需要更多的咖啡和鎮定劑來維持精力。

燕子給我打電話說，她在人民廣場的Starbucks里找到了工作，做那里的服務生。讓我在下班之后去喝一杯咖啡，然后一起坐地鐵或者出租車回家。

我把最后一本作文改好放在桌子上，關了電腦，準備回去。solo一個人站在辦公室門口。有什么事么？我怔了一下。

她抬頭看我，眼神疲憊。她低著頭，什么都不說。

我想起她的文字。

在我帶的班級里，每個學生每周都需要交三篇千字文作為作業。所有作文幾乎都是一樣的，但solo不同。她每周交的都只有一篇，五千字左右，是小說。我批評她很多次，但她總不改。她曾問我，老師，文字是靈魂的出口，我為什么不能這樣寫？

我無話可答，我怕自己的答案會損毀一個孩子的天分。但為了迎合高考，仍舊讓她重寫，卻把她的文章留在自己的抽屜里。

用心看她的小說。稚嫩的文筆。沒有死亡，沒有流血，沒有愛情，沒有離別，沒有幻想，宛如單純的日記，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一種心思，只有寂寞，始終貫穿。這是青春的寂寥，我和燕子，都曾有過。

我了解她的心情，因為我也是獨自離家到這里來讀書的，一個人住在學校，沒有人可以說話。

我攬住solo的肩膀。我說，走，我們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我帶著我的學生一起去人民廣場。時間已經很晚，南京路仍舊熱鬧，Starbucks也依舊亮著燈。

我們進去。燕子穿著墨綠色工作服，正給一位顧客送咖啡，看見我們，開心地走來。問solo要杯什么。Solo抬頭看我。我笑，給她一杯加伴侶的摩卡吧，要糖，不要苦。燕子點點頭，眼神飛快地掃過我，沒有問我要喝什么。

我拉著solo坐到露天咖啡座，solo把衣服緊了緊。我問她，冷嗎？她搖搖頭，從書包里拿出資料要背。我把她的手按下去，有些時間不是用來準備考試的。Solo睜大眼睛看著我。我慢慢地點頭。

穿過欄桿可以看見人民公園，寂寥深沉，和繁華的南京路截然相反。我們面對面坐著，solo一直低著頭，什么都不說。我知道，她想要告訴我，繁華終究不是屬于她的。但我沒有打破靜寂，我怕她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畢竟是小我十歲的孩子。就像當年的我，一個不小心，便陷入無窮的陰影。

燕子給我們端上咖啡來，solo的是加了糖的摩卡，我的是清苦的藍山，她自己也端了杯藍山，說是可以陪我們坐一會兒。

三個人草草地聊天，燕子問solo一些問題，大家都很沉默。一人一杯咖啡，燕子抽了三支煙，拿出鏡子為自己補了妝，然后，她的手機響了。

燕子拿起手機，說，我在露天咖啡座。我聽見電話有個聲音在說，我就來。

很快，那個男人就站在我們的面前。我第一次看見他。中年男人，身材有些松懈，但一張臉仍舊輪廓分明，十分英俊。他向我們點頭，把金色細帶高跟涼鞋放在燕子面前。燕子踢掉腳上的平底布鞋，褪掉襪子，隨便把赤裸的腳塞進涼鞋里，沒有扣帶子，摟著男人的脖子站起來。男人用黑色大衣裹住燕子。

男人摟著燕子的腰，禮貌地對我們說再見。然后離開了。

6、在八佰伴偶遇

燕子開始在外面過夜，時常一個星期都看不見她。只有周末，她會睡到中午起床，吃飯，然后抱著她的熊，安靜地看電影。

我的周日是被學校的補習占用的，周六在家，和燕子一起，但我們并不交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似乎無話可說。

終于到了五月，天氣已經很熱。第一個星期，放假。學生們要在這幾天內決定自己的高考志愿。之后的四年，都要在這幾天里被定下來了。我從諸多神情凝重的孩子們和家長面前走過，坐公交車，轉地鐵，回家。

沒想到燕子在家，赤著腳走來走去。CD里播放著英文歌曲。燕子哼著里面的歌詞，把臟的衣服和床單丟進洗衣機。她似乎心情很好。

他呢？

回海邊去看父母了，沒空陪我。

那你這七天都有空了？

也許只有三天。他會很快回來的。

我們一起出去逛逛吧，該買幾件夏季的衣服了。

好呀。

決定去八佰伴，雖然里面的衣服比較昂貴，但距離很近，不需要走太多的路。中途去了洗手間，燕子在二樓等我。回來的時候，看見燕子站在那里，臉色發白，買到的東西落在腳邊。隨著她的眼光，看見Teenmix專柜，一個中年男人正陪著一個年輕女子試穿休閑鞋。男人蹲下身子為女子穿鞋，女子把頭倚在他肩膀上，笑得很開心。

我想我們都是識得那個男人的，兩個月前那個晚上，他把一雙金色的達芙妮細帶高跟涼鞋放在燕子面前，燕子摟著他的脖子站起來，他用黑色大衣裹住燕子。那時他把燕子稱為寶貝。

我拉住燕子的手，希望她不要沖動。

燕子用力捏緊我的手，尖銳的指甲扎進我掌心。我知道有血滲透出來，沿著她的指甲，染紅她的指尖。

燕子什么都沒有做，拎起東西。我們平靜地離開了。

7、玩具熊被遺忘了

燕子走的時候我正在學校評講試卷。

中午，借午休的時間看新聞。報道說，有一個男人從輕軌三四號線共線的寶山路站臺跳下軌道，正巧有列車進站，男人被撞飛出去，當場死亡。

鏡頭沒有拍那個血肉模糊的男人，只拍慌亂的人群。

我知道在這個城市里，每天都有人自殺。無論是學習或者工作，壓力過大，抑郁癥正在流行。所以對那則新聞不感興趣。

正準備調換頻道，鏡頭掃過車站的一個角落，我看見燕子蒼白的面孔。她面無表情地鉆進人群，消失了。

我突然知道了那個“自殺”男子的身份，或者他并不是自殺。我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聽。又打燕子的手機，機械的女子聲音重復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請假回去，發現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我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柜子里。空出的另一邊，露出木質衣柜赤裸的底板。那里，原是放著燕子的衣服。

我從屋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確信燕子已經離開。那個喜歡在冬季里赤著腳穿涼鞋的女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那只月牙白色的巨大毛絨玩具，安靜地靠在床上，用燕子習慣的姿勢坐著。電視機開著，在放一部電影，黑白畫面，很古舊。像很早以前我和燕子一起看時一樣。

8、我哭了

臺風。雨。

我想到燕子。她已經離開接近半年時間。我一直沒有得到她的音信。我保留著她的熊，每夜抱著它睡覺。

我幻想著她在云南，實現她的夢想。在陌生的城市里，開一家神秘的店鋪，售賣人間一切可能的東西。生長一切的種子，看不見形體的花朵，聽不見吟唱的歌謠，摸不到感覺的物體，失去的情感、愛和希望。諸如此類。

她沒有告訴我她在做什么。

抬頭看見燕子，她從雨里走來，一身黑色。寬大的布褲子，吊帶背心，一雙涼拖鞋。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

她在我面前停下。

九九，你還在做夢嗎？她問我。

我沒有回答。

別再做夢了，九九，我們的確是一體的，但已經被刀子生生分開。所以我們注定相遇，相知，然后離開。相遇只是開始，相知成為過程，只有離開，才是最后的結局。

我不能言語。

然后她轉身離開。我想要抓住她，但觸摸不到她的衣角。我追了出去，卻看不見她的身影。她被雨幕洇沒了。

我垂下手。聽見“哐啷”一聲，手腕上的銀鐲子落在地上，滾了幾滾，鉆進下水道的縫隙里。我突然明白，燕子從我的生命里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車來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臉貼在玻璃上。

窗外，那個抱著巨大玩具熊的女孩子仍舊在等下一班公交車。我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感覺有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流淌出來。

我哭了。

（編輯·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