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去了乜那寺。
從縣城中心十字街算起,我以不緊不慢的步伐走了15分鐘,即走到了寺院。
我先不走進院內,而是背靠山門面向遠地巡視。我每次到乜那寺必是如此觀風水,賞風景,作一些進入佛界的深思。
田地是緊挨著寺院的,此時節已經抽穗揚花的小麥在我眼前連片地鋪開去,簇擁來,如果從遠處看過來,乜那寺就建筑在這綠色錦緞上。白楊樹就在我頭頂支撐著高大樹冠,柔韌低垂的柳枝拂在寺院灰白土墻上,像敷著縷縷的流蘇。我向西望去,眼界最為開闊的是郁郁蔥蔥的河灘林地,和隱現在林間的黃河河道。乜那寺是建在黃河高岸的臺地上,除了臺地上麥田的鋪墊,河道和林地又是它緊緊的拱衛。這樣的風水也許缺了后背的枕靠,卻也是花在錦上,相得益彰。
這里是當地一景,景的中心是寺內佛塔——乜那塔。而觀佛塔要換一個視角,離開這里到遠處去。我曾經有過這樣的介紹:夏日,在濃濃綠色的遮掩中,那乜那塔像一座白色的雕塑,于陽光之下熠熠生輝。若是日落時分,我們到兩公里左右的黃河大橋遙望乜那塔,但見它從綠繞翠裹中挺挺地探出半身,在夕陽斜照下白色的塔身被抹上一層薄薄的紅暈,頂端的日月鎦金寶頂閃耀成赤紅,那景色是絢麗,更是一種令人肅穆的神秘。
我在這里用“神秘”一詞,若改用“神圣”也是恰當的。我的意思是,因為乜那塔,這寺更加超凡,這整個風景都有了超俗的意味。
自古寺廟就是人類環境中重要的景致,我們有俯拾皆是的詩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繼《楓橋夜泊》)。“入寺聞山雨,群峰方夕陽”(王士禎《碧云寺》)?!扒鷱酵ㄓ奶帲U房花木深”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在文人墨客眼中,寺廟與自然是相存相融的,并且那山水都因寺廟而脫俗。
乜那寺,乜那寺所踞環境,我領略它們共同構成的風景時肅然起敬。
相傳,因為乜那塔中埋藏著一顆避水寶珠,才使河道從寺下陡然北轉,才千百年保佑了寺下這片土地免受沖刷。我的思索是,凡名勝大都有傳說,但是,在這里建塔時人就有了避水的用意呢,還是塔建起后才有了避水的美妙?要知道,這是不一樣的,前者功利,后者浪漫。
在折身走進山門的時候,我還想到,在貴德縣黃河地段,如這里的自然風光比比皆是,但只有這里因為乜那塔、乜那寺而形勝,而升值。
2
乜那寺主持昂然巴·嘉羊尖措活佛迎接我。
活佛引我在寺內各處走走,我們還一同撥轉了塔下108個經桶,然后走進他的府邸,由完德娃(寺院學童)讓座敬茶。
此時寺內并不見幾個僧人,令人注目的是幾大堆木料,和幾個匠人嘣嘣梆梆做木匠活兒。
活佛告訴我,這是要重建鼓樓。
同其它寺院一樣,乜那寺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遭受重創,乜那塔和其它一些建筑被拆除,大經堂只因當時被省電影公司用作備戰備荒的片庫,才得以留存。
站到乜那塔下,我向嘉羊尖措偷偷投去一瞥:你知道嗎?我拜謁貴寺,還有一樁隱情……
1968年秋吧,反正“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甚囂塵上,我們班學生也被派來參加了拆除乜那塔的“戰斗”。我們應當是被群眾運動的浪潮裹挾來的,在那天的行動中有的是瞇眼的塵埃,和嗆人的土味,大家一鎬鎬、一锨锨挖去塔身的土坯和磚塊……
是盲從,也是罪過。
好在20世紀90年代初重修了乜那塔。據說在樹立佛塔中心經桿時天降甘露,并彩虹當空。乜那塔全部修建竣工,作開光儀式時天空又出現彩虹。
乜那塔身高約30米,通身白色,式樣和氣勢都堪與北京北海白塔相比,并因此而名揚退邇。我立于塔下,心有懺悔,除了瞻仰它的偉儀,更多感覺的是動人心魄的威嚴。
我一次次地走進乜那寺,一次次地立于塔下,我早有所悟:人類精神的東西是摧毀不了的。貴德不但修復了乜那塔,還修復了珍珠寺、長佛寺、加毛寺諸多寺院。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認為佛教的傳播與延續很大程度上是俗人的行為,而不僅僅是僧人要如何如何。需要決定了存在,存在有有形和無形。阿彌陀佛……這世界注定了經還會念下去,因為人需要多種途徑走往彼岸。
佛教太崇拜高僧、大人遺物,據傳,乜那塔最初因內藏吐蕃贊普赤熱巴巾(公元806年-841年)的發辮而出名。是當年赤熱巴巾率軍北征到此,親建此塔以惠民眾,此塔遭遇破壞后,那發辮安在?眾僧、眾人皆不言說,是因為那神靈永存。
我走進裝修一新的大經堂。依然是氣象萬千,目不暇接。各種佛的塑像,各種佛的唐卡繪像,各種佛經匣子和經幢、經幡、堆繡,這是一個宗教的氛圍,也是一個藝術的氛圍。
如同佛經卷帙的浩繁,佛堂供奉、擺設、張掛的復雜,同樣彰顯出佛的超世、博大和威懾。我注意那長案上的幾十盞酥油燈,燈火幽幽地跳蕩閃爍,我懂得那是眾信徒在向佛傳遞著禮敬和意愿。
3
15分鐘,我從鬧市走進了寺院,就是說,15分鐘我從俗世走進了佛界。
當我還佇立在縣城十字街時,有人跑來尖聲對我說:“到處找你找不著,老劉和媳婦又鬧翻了,非你去勸勸不可……”老劉兩口子不合都為雞毛蒜皮,不值得計較,我勸得多了,再勸都沒有說詞。來人偏拉住我就要走,我說我天黑才能去。
不遠的農貿市場一片嘈雜,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一波波襲來。突然又有兩婦人為爭奪攤位被口大罵。街上大車、小車飛來馳去,帶起一些塑料袋飛跑。車輛鳴笛不知小聲,嘟嘟地比賽誰更神氣。
我離開十字街時不說要去哪里,那來找的人茫然看我,并皺了眉頭。
中國寺廟多選址偏僻山林,這應合著“出家”的本質:清靜無為,苦修苦煉。但也有如乜那寺的,緊挨著街市、村莊修建,這則更體現著出家人與俗世的溝通,也體現著為信教人方便的著想。宗教本身就是塵世的產物,它們是誰也離不開誰吧。
即使與街市相距咫尺,走進乜那寺給人的感覺還是清靜。因為已經過了集體誦經的早課,大經堂緊閉著,院內也不見多的僧人,只有幾個木匠弄出叮當的斧鑿聲。我又悟到,這里空寂的意味仍然是出家人修行處的隱秘。
我請教:“早課你們一般念什么經?”
嘉羊尖措回答:“這就多了。最常念的有‘皈依經’、‘兜率天上師瑜伽法’、‘釋迦牟尼贊’、‘懺悔文’等等。另外,還完成信徒們的許愿請求?!?/p>
“除集體念經,這一天僧人們各自都做些什么?”
“各自學經,念經,或應邀去人家里做佛事?!?/p>
學經,念經,為世俗做功德,這幾乎就是佛徒們的全部生活。
乜那寺緊鄰鬧市和村莊,但本身空門寂靜,這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瞬間換一種身心體驗的可能。清靜是另有的,比如深山,比如密林,比如閑屋,但是清靜與清靜不同,這寺中的清靜會令人肅然和自省、自悟。且不說人人都沐浴佛恩吧,因為不可能人人信佛,但是人人都有可能感受一番這里的平和與祥和。我們也不能說人人都能感受佛性,但是這里確實能過濾你頭腦中的蕪雜,使你神清氣定,靈魂撫慰。這是奇妙的,也許可能得到心理學詮釋。
最后我們談到了寺院旅游,我表示擔憂:內地一些寺廟整日游人如織,人聲鼎沸,僧人們也忙的是賣門票,都快要變成商業經營了。他們甚至有意堵住這邊的通道,要求參觀者另走一邊,可以做另一筆收費?;罘鸷臀矣型校旨葻o奈又寬容地說:
“這對寺廟發展也有好處。”
我唯有祝愿乜那寺永遠是好。
4
乜那塔有1000多年歷史了,乜那寺300多年。因為與佛教名剎塔爾寺的僧人往來,和與清朝和碩特部西前旗首領車林端多布的特殊關系,乜那寺曾不斷發展,香火鼎盛。乜那寺曾遭遇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劫難,如今是處在新的振興時期。
乜那寺主持昂然巴·嘉羊尖措是貴德尕旦寺五世活佛,是縣、州佛教協會副會長、縣政協副主席,1992年畢業于中國藏語系高級佛學院,在校研修佛學、天文和漢語文。1994年4月,赴拉卜塄寺拜師求學兩年,受經師和名僧“大藏經”、“甘珠爾”、“時輪金剛”等的傳授。1999年8月,又曾到同仁縣深山修行兩年?;罘鸱鸱ㄈ照楦呱睿瑫r致力于寺院建設,復修了尕且寺,在賀爾加寺、東山寺等處修建佛塔12座。主持乜那寺后,他重新裝修了大經堂,眼下正在修建鼓樓。
這可見一個出家人的功德。
嘉羊尖措還要維修乜那塔,還要整修院墻,還有許多事要做。
我建議他在院內種花種草,把寺院弄得漂漂亮亮,這他自然也心有打算。
乜那寺最大的佛事活動是農歷四月初八的“轉象”——恭迎未來佛。屆時寺里眾僧抬一尊紙扎大象,順時針繞寺院墻外一周,四鄉八堡的群眾趕來觀看,并尾隨恭迎隊伍之后,場面壯觀。
按照佛門說法,一個佛主宰一個世界,與其始終,稱為一劫?,F世是釋迦牟尼佛,在釋迦牟尼前有過維衛、式棄、毗舍浮、留孫、金寂、飲光六佛,而釋迦牟尼后將是彌勒。寺院年年轉象,當是闡釋信仰的長存吧!你看我年年演練,時時都做著迎接的準備呢。而大象是威風、吉祥的動物,有如貴人寶輦,正合佛乘坐。這當然也和佛生多象、崇象的西天印度有關。
乜那寺真是有遠慮的。
當我走出寺院山門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某個完德娃的習經聲,嗓音稚嫩但高揚有力。
我走出乜那寺,告別嘉羊尖措活佛,我明白15分鐘后我又會走進街市,然后走回我的住所。我想好了,這中間很近,我會常來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