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工卡斯姆

卡斯姆是我四年前在塔里木河古河道考察時認識的一位駝工，那時他還不到60歲。

我見到卡斯姆時，真有些電影場景的感覺。當時我們乘坐的越野車沿著塔里木河壩上的便道行駛，兩岸沙丘上的干枯胡楊樹在夕陽的照射下無限凄美。卡斯姆和他的駝隊就在這樣一幅如詩如畫的場景中出現(xiàn)了。

卡斯姆坐在頭峰駱駝上，向考察隊隊長打著招呼，他揮舞著一根胡楊木枝，如同國王揮動著權(quán)杖。霞光穿透了塔里木河兩岸胡楊林的每一個縫隙，強烈地渲染著卡斯姆黝黑的臉龐和那幾峰悠然自得的駱駝。

隊長告訴我，進沙漠之前，卡斯姆為了讓駱駝充分休養(yǎng)，把它們逐放在羅布人村寨的胡楊林里，不料，四天前的一個深夜，五峰駱駝居然集體“私奔”了。

卡斯姆去找駱駝，已有三天沒和“組織”聯(lián)系了。隊長本想在沙漠邊緣的卡爾曲尕村等卡斯姆和駝隊。沒想到卡斯姆居然牽著駱駝走在了我們的前面。

我們的車先到卡爾曲尕村，做好了飯等著卡斯姆和駝隊的到來。天已很晚了，卡斯姆和駝隊摸黑到了我們住的驛站。卡斯姆安頓好了駱駝之后，才進屋吃飯。從卡斯姆狼吞虎咽的情形，可以想見，這三天他為找駱駝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飯。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近距離地看了一眼卡斯姆，他紅黑的臉頰虛化在暗影中，只有眼睛不時地閃爍著炯炯光芒，還有他無聲地笑時咧嘴露出的一排白玉米一樣的牙齒。

第二天早晨，我出門時看到卡斯姆正很認真地給駱駝飲水，旁邊有一位小姑娘在幫他壓水。

我們進塔里木河古河道考察，主要任務(wù)是考察生態(tài)和沿河古村落的變遷。計劃行程八天，以徒步為主。五峰駱駝只用來馱水和干糧，還有必要的行李與駱駝飼料。

早飯后，卡斯姆開始綁駱駝，這是一個專業(yè)技術(shù)活兒，是駝工特有的本事。我們本想幫忙，可越幫越亂，還總是妨礙著卡斯姆有序的工作。我們一行八人只好站在一邊，觀賞著卡斯姆綁駱駝的“表演”。

卡斯姆在駱駝背上墊上護墊，放好支架，他每綁一件東西都要掂量一下，因為要讓駱駝左右平衡。卡斯姆知道每一個駱駝的體能、耐性、脾氣、負重，他會調(diào)整得十分得當。

不到一小時，卡斯姆把散落在地上的一堆雜物井然有序地捆綁在五峰駱駝的背上。我們出發(fā)了，走進了沙漠，走進了塔里木河古河道。

出于對卡斯姆的敬畏，對駱駝的好奇，我跟隨在卡斯姆左右，問他沙漠這么大，他是怎么找到駱駝的。卡斯姆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道：“這些牲口想到哪里去我都知道。”說話間卡斯姆又無聲地咧嘴笑著，露出了堅實而又雪白的牙齒。他告訴我，駱駝的故土意識特別強，出生的地方永遠是它們要回歸的地方。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蒙古人古老的傳說：相傳，蒙古人用剛出生的小駱駝祭奠先輩的故土，讓母駱駝目睹那慘烈的每一個細節(jié)，母駝走到千里之外都能記住并找到它孩子祭血的地方。

這五峰駱駝出生在若羌縣——卡斯姆的家鄉(xiāng)，是卡斯姆帶到羅布淖爾來的。他走了60多公里在若羌縣的邊界找到了它們。

卡斯姆13歲就在阿爾金山一帶為青海的淘金人拉駱駝，他熟知駱駝的一切。

第一天我們只走了20多公里，一到宿營地，卡斯姆首先為駱駝卸馱子，我們幾個依然只有旁觀的份，無法幫忙。

卡斯姆卸完馱子，把駱駝一個一個地牽到避風的沙丘后面，把他們的前腿綁起來，有些駱駝不太配合，卡斯姆就自言自語地訓斥它們。

在卡斯姆的安排下，駱駝各就各位。卡斯姆在駱駝面前鋪好“餐布”，給它們分發(fā)玉米飼料。他在放飼料時總是先給老駱駝發(fā)放，因為他知道老駱駝牙口不好，吃得慢。

駱駝一天的盛宴就這樣開始了，比卡斯姆的晚餐要來得早。

在沙漠中卡斯姆每天都比我們起得早。他總是在太陽還沒升起之前為駱駝刮去身上的冰霜；在給駱駝松綁之前，給它們喂足飼料；在駱駝吃飽之后，讓它們自由活動；而后又是綁馱子、拉駱駝、卸馱子、喂駱駝。

卡斯姆很少說話，但在駱駝面前，他總是自言自語，一會兒訓斥這峰駱駝，一會兒訓斥那峰駱駝。在卡斯姆身上也許表現(xiàn)的是人類最質(zhì)樸的“權(quán)利欲”吧。

八天的荒原考察，我們行走了200多公里，八個隊員多多少少都騎過駱駝，只有卡斯姆任勞任怨地為駱駝服務(wù)，沒有騎過一次。

隊友小丁是一位記者，他用記者最常用的口吻采訪卡斯姆：“卡斯姆大叔，請您給我講一下駱駝的故事吧！”卡斯姆猶豫了片刻，不解地說：“駱駝沒有給我講故事，我怎么給你講呢？”聽了卡斯姆質(zhì)樸的回答，我想笑又不敢笑。的確，卡斯姆跟駱駝講了半輩子的話，駱駝肯定沒有給他講過一句話，更何況故事呢。但我相信，在卡斯姆的肚子里一定有許多駱駝的故事。因為駱駝是卡斯姆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他為淘金人拉過駱駝，為中外探險隊拉過駱駝，為中央電視臺攝制組拉過駱駝，為大小考察隊拉過駱駝，在塔克拉瑪?shù)鸟劰と褐兴€小有名氣呢。

卡斯姆雖然不善言談，但他掌握了許多漢語詞匯，而且運用得十分準確。有時還會猛不丁地冒出幾句日語和英語，這些都是他在不同的探險隊和考察隊中學的。

那天晚上，當卡斯姆把駱駝所有的工作忙完后回到篝火旁時，他又無聲地咧著嘴笑，閃著白玉米般的牙齒。我小心翼翼地換了一種問法，問他駱駝的故事。我問他怎么看駱駝的年齡，他指著自己的眼睛說：“5歲以下的駱駝，它看你時，你整個人都在他的眼睛里；5歲以上的駱駝，它看你時，你只有一半。”他雖然講得有些繞口，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年輕的駱駝眼球呈凸鏡，能在它的眼睛里看到全部的影像，而年老的駱駝眼球凸鏡變平了，只能看到一半的影像。

我又問他野駱駝和家駱駝的外型區(qū)別，卡斯姆又指著自己的嘴說：“野駱駝下嘴唇長，上嘴唇短，家駱駝上嘴唇長，下嘴唇短。”

我看著卡斯姆的側(cè)面，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面部表情太像駱駝了。

在阿勒泰牧區(qū)，我曾見過牧羊人長著一雙與羊一樣的眼睛；在卡拉麥里，我見過一位養(yǎng)野馬的女孩居然長得像野馬一樣俊美。卡斯姆的形象像駱駝不足為怪，是駱駝給了他表情，給了像駱駝一樣的品格與精神，給了他沉默與無聲、宛如駱駝似的燦然笑容。

第二天早晨，我在卡斯姆起來之前跑出帳篷，去看駱駝的眼睛。

駱駝們被綁著臥在地上，剛好與我的視線平視，我驚奇地看到了一峰駱駝眼睛明亮得如同黑寶石一般，我整個人形清楚地鑲嵌在那個黑寶石之中。我想那峰駱駝一定不滿5歲。

在一個動物的眼里能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形象，不由得使我的心臟猛地收縮了起來，我居然慌亂地不敢再看第二眼。

考察結(jié)束了，我們又回到了沙漠邊緣的卡爾曲尕村。我們八天沒有吃過一頓正經(jīng)飯了。大家不顧一切沖進村子里的一個小飯館，要了九份拌面，可是卡斯姆遲遲不來。在等拌面的間隙，我去找他，看到他被一群圍觀駱駝的人圍著。

我上前對他說：“把駱駝綁在柱子上，它們不會跑的，去吃飯吧！”他說：“不行，這里的老鄉(xiāng)崇拜駱駝，尤其是穿過大沙漠之后的駱駝，他們有個古老的習慣，要在身上藏一撮遠方來的駱駝毛，可以給他們帶來吉祥和好運，還可以辟邪、驅(qū)鬼，我走了他們要偷著剪駱駝毛。”我聽了不以為然地說：“咳！駱駝夏天要換毛，剪了還能長出來，讓他們剪一點有啥呢？”卡斯姆聽了勃然大怒，拉著我的棉衣幾乎要扯開扣子，他說：“現(xiàn)在把你的棉衣脫掉行不行？”我看著卡斯姆是真生氣了，立刻感到自己愧對卡斯姆與他的駱駝們。與卡斯姆、駱駝朝夕相處八天，居然不知道駱駝的冷暖，對駱駝一點感情都沒有。我慚愧地說：“你先看著，我快快地吃完來換你。”

我飛快地跑到小飯館，以極快的速度吞下一碗面，立刻去換卡斯姆。我對他說：“你放心地慢慢吃，駱駝交給我了，我不會讓它們丟一根毫毛的。”

我像卡斯姆一樣，站在五峰駱駝前面，擋著那些圍觀的村民，盯著那幾個企圖剪駝毛的人。

這幾峰駱駝一直為我們辛勞著、付出著，終于在最后，要和駱駝分別時，我才為它們服務(wù)了一刻。

卡斯姆吃飽喝足后回來時，我居然十分自然地用卡斯姆特有的無聲咧嘴笑法對著他笑。

四年來，我不時地翻出卡斯姆的照片看。每次看照片時，我總想起卡斯姆咧嘴的無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