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中的“紅色”歲月
我記事有點早,至今還能模模糊糊記得3歲前的事。
“文革”開始時我正好3歲,記得我家有時也火藥味十足。我的大伯參加了“產(chǎn)業(yè)軍” (“文革”中的一個群眾組織。后被稱為“保皇派”),小姑卻是“紅衛(wèi)東”(“文革”中的一個群眾組織,稱為“造反派”),他們一回家就臉紅脖子粗針鋒相對地辯論。有一次吵嘴后小姑氣得連飯都沒吃就走了,弄得我有點害怕他們回來。
我爸就不一樣,他是“逍遙派”,“文革”一開始就參加了成都軍區(qū)由天寶帶隊的文藝宣傳隊。當時,好像草原上有個叫爐霍的地方發(fā)生了大地震,所以他們緊急趕赴甘孜、阿壩等地慰問演出。草原上的演出結(jié)束后,他們又赴全國各地演出。這一段經(jīng)歷是父親一生的得意。
我爸說,那時候出門在外不愁吃喝,全國大串連,乘火車也不要票。他們除了去過大草原,還去了好多地方。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就拿出《毛主席語錄》朗誦:“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馬上就有當?shù)厝私又f:“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于是這天晚上的食宿問題就解決啦!后來他們的宣傳隊一直走到張家口,在馬上要進北京時接到通知,讓回四川。因為四川成立“革委會”需要他們演出,結(jié)果北京沒有去成。
我爸是個普通工人,卻有高雅的愛好,擺起古典文學頭頭是道。對中國古典音樂更是情有獨鐘。他房間的墻上掛滿了樂器:琵琶、二胡、高胡、三弦、月琴、洞簫,小小的房間,竟還在窗前擺了一架古箏!他演奏這些樂器的技藝是很高的,在廠里,他的外號就叫“賴三弦”。
我想,他既然有這些愛好,自然是不屑參加派性組織的,不管是“兵團”、“老產(chǎn)”,還是“紅成”、“八二六”。
童年記憶最深的是1968年,成都市武斗正酣,幾派不同觀點的群眾組織打得個一團糟。“文革”中的武斗有點可怕,四川大學附近的槍聲通宵達旦。當時父母都不在成都,我和妹妹與祖母一起住在川大附近的蓮花村,我們祖孫三人晚上不敢關(guān)燈睡覺。迷迷糊糊中,聽著嚇人的槍聲,看見大花床上方擋板的雕花圖案映在蚊帳上,就覺得那些圖案在動,變成了一些說不出名字的妖魔鬼怪。我的神經(jīng)衰弱就是那時落下的,那年我只有5歲。
后來總算聽不到武斗的槍聲了,我爸也回來了。大人們見了面,也在單位上擺那些武斗中打死打傷人的事。我的小姑爹有個17歲的妹妹。臉頰被武斗的子彈從左面打穿到右面,留下兩個血肉模糊的洞。小姑爹曾帶她到上海治療,但他妹妹的臉頰上還是終生都帶著彈痕。
不久,知識青年開始上山下鄉(xiāng),好多大哥哥大姐姐戴著大紅花上了花汽車。那花汽車好漂亮哦!可明明是一派鑼鼓喧天的歡樂景象。送行的大人們卻有好多都哭得傷傷心心的,真怪!
雖然不打武斗了。可地段上的居委會卻特別愛開會。目不識丁的婆婆天天帶著我們姐妹倆去開會,還要自帶小板凳。記得開會時主席臺中央掛著毛主席像,下面總有兩個小學生端端正正地站著,各自的一只小手還握著一本“紅寶書”放在心口上——這是給毛主席站崗。但凡能手持“紅寶書”站崗的小孩,樣子都神氣極了。那陣我也很向往,只是太小了,沒那個資格。
多年后我問婆婆,居委會把婆婆媽媽們組織起來開了那么多會,究竟學了些啥子?我婆婆懵懵懂懂地說,曉得噦,記不倒啰!就記得那時候你爸經(jīng)常抱怨,說回家后吃不成飯。其實,對開會的內(nèi)容我倒還有一點點印象。比如有個32111鉆井隊的事跡就是有一回開會念報紙時我記倒的。那次開完會回家,我很神氣地對小姑說:“今天開會,講的是32111。”
沒過多久,“九大”(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院壩頭的姐姐們用厚實的紅色塑料膜剪了好多塑料葵花,葵花中間還鑲嵌了一枚亮晶晶、紅艷艷的毛主席像章。大姐姐們穿著綠軍裝,手持紅葵花,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好神氣!有的姐姐還在院壩里載歌載舞地排練節(jié)目:“……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你唱,千萬顆紅心向著北京。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她們的神情無比專注,歌舞跳得激情飽滿。我成年后每次看到“虔誠”這兩個字時,就想起當時的歌舞。另外一首歌有點好聽,現(xiàn)在我還記得:“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激情迎九大……”
那天,聽說大姐姐們的排練是準備給明天又一批要坐花汽車的知青們看的。記得我站在門口認真看著大姐姐們的表演,當時有一種感覺,好像空氣都是紅色的。家里的大人開玩笑地問我:“成蓉長大了干啥子呢?是不是也要坐花汽車?”我想了想,花汽車好看是好看,可只能坐一天。聽大人們說從花汽車上下來就要當一輩子農(nóng)民,那我還是不得干呵!于是我躊躇滿志地回答:“賣蜂窩煤‘奏奏’(方言:塞子)!”當時大人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卻不以為然地朝他們一瞪眼說,這有啥子好笑的嘛!以我這5歲多小娃娃的閱歷,能見到的職業(yè),就是賣蜂窩煤塞子的,賣桐油石灰的,賣小菜和炮豌豆的。而我對蜂窩煤塞子比較感興趣,因為這東西可以玩。現(xiàn)在想起來,我要是在這種紅色歲月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來是個酷愛爬格子的人,我會咋個回答?——“長大了我要當作家!”那好扎勁呵!是不是?
1970年的春節(jié)
成都市太升路位于錦江區(qū)和青羊區(qū)交界的地方。每當我走過如今這條手機一條街時,心里就會涌起一股親切、溫馨的感覺,因為我家“文革”時從蓮花村搬出來后。在這條街上暫住過一兩年。
那時這條街不叫太升路。聽老人們講,這條街靠文化宮的一端原名“太平街”,因這里曾有明代蜀藩所建的太平寺而得名。當然,我們在這兒住時早已沒有了寺廟的蹤影。我家那時住在太平街中段的一個機關(guān)大院內(nèi),當時這里是四川省運輸公司的辦公樓,同時住在里面的還有北京某部的“支左”部隊。
現(xiàn)在我一想起太平街,就有一個最為激動人心、難以忘懷的字涌現(xiàn)在腦海:吃!記得太乎街口子上第一家飯店就是賣牛羊肉湯鍋的,該店常有一架碩大的新鮮羊骨掛在大大的毛邊鍋上方。第一次見到這情景時,我正在低頭走路。猛一抬頭不禁嚇了一大跳。店里燉牛羊肉特有的鮮味確實勾人饞涎。燉出的肉湯濃郁鮮香,有不少人喜歡買回家去吃。那年冬天,父親有時也拿飯盒去買一份牛肉湯。回家后,盡管婆婆又往里面加了許多蘿卜,那湯依舊濃香撲鼻。第二天再用吃剩的湯來“攪”玉米糊糊,還是感到香得不得了。也許那時人窮,吃什么都香吧。
如今40歲以上的人可能還記得“號數(shù)票”吧?那年月,物資供應緊張,買啥東西都要號票。逢年過節(jié)。可能公布幾十個號。家家都是大人記娃娃抄,生怕弄錯誤了事。但公布用號數(shù)票可以買的東西。我們家也有不去買的——太麻煩,如“黃花兩錢,木耳三錢”一類。當時最為人們珍惜的,還是糧食、糖果、點心一類的號數(shù)票。
過年前大姑媽帶著兩個表哥回成都來了,我們好高興呵!大姑媽一家本來也是成都人,大姑爹為了支援三線建設(shè)去了內(nèi)江,結(jié)果一家人只好都跟著去,弄得我婆婆三天兩頭地念叨他們。
大姑媽帶回兩個表哥,我們的糧食就不夠吃了,幾個娃娃都是吃長飯的。婆婆只好每天買菜時都提著家里最大的竹籃子。專門找人家的“打瓜菜”。一堆堆地買回來——特別是那種受了鋤頭傷的洋芋、紅苕,規(guī)定每個人飯前都要先吃大半碗煮洋芋或者紅苕才能吃飯,可我們?nèi)叶汲缘眯ξ恕?/p>
1970年春節(jié)前夕,我跟妹妹、兩個表哥一起到離家很近的文化宮去玩,路過太平街糧店時,眼尖的小表哥竟看到人潮蜂擁的糧店門口地上有一張?zhí)枖?shù)票。撿起來一看,竟是一張掛面票!于是4個孩子不去文化宮了,馬上回家跟大人要錢,再趕到糧店。把這張珍貴的號數(shù)票換成一把掛面。接著又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捅開蜂窩煤(灶),煮成4碗素面,吃了個碗底朝天。過后。正讀小學五年級的大表哥還編了兩句順口溜:“成都市,號數(shù)票,哪個撿到哪個要!”
1970年的春節(jié)是值得記憶的,就在吃了素掛面不久,我們一家十幾口人竟然有緣每人又吃了一碗貓肉湯。當時我家所住的大院內(nèi),還住著“支左”的北京車隊,車隊的廚房里有一只很肥、很大的黃貓。這只貓?zhí)貏e懶,常躲在廚房的老虎灶下取暖。一天晚上,大師傅為臨時加班的司機煮夜宵,捅火時落下的大量炭灰把貓兒埋住了,熟睡的懶貓就這樣一聲不響地窒息了。第二天早晨,廚房里倒炭灰時又把它倒在了外面。
婆婆路過時把貓撿了回家,有小孩子問:“婆婆,你們家是不是把肉票掉了?咋個要撿貓肉來吃呢?”
婆婆忍住笑說:“貓肉可以治風濕。”就這樣,我家每個人都有幸喝了一碗貓肉湯——我證明,貓肉不酸。后來回味,這貓肉吃起來有點像兔子肉。當時吃的時候,大家都小口小口地喝著湯。試著啃點貓肉。只有我的小姑爹最“蠻得”,他敢拿貓肉下酒。還捏一大把芫荽(香菜)在手上像啃甘蔗一樣吃。
年后。婆婆的老朋友劉婆婆來我家玩。提起這事,劉婆婆挺遺憾地說:“可惜我不知道這事,要不然我也該來喝碗湯,聽說貓肉可以治風濕!”(待續(xù))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