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宋朝,北方人也很少見過這種植物。然而在漢樂府,在晉人詞賦,在唐詩,在宋詞,在元雜劇,在歷朝歷代有代表性的文體中,都能找到它的身影,要么“薤露”,要么“薤歌”,要么“金薤”,要么“玉薤”,總之,無處不在,無時不風雅。
究其形狀,不過一尺多高,條形葉片,瘦瘦長長,弱不禁風,頂端有花序,地下有鱗莖,葉片碧綠而細長,花序傘狀,鱗莖橢圓,徑長兩公分左右,比雞蛋略小,白色,微黃,外皮可以揭去,揭去一層還有一層,破開了聞,有蒜的氣味,樣子也像長歪了的獨頭蒜。
就是它,現在叫小根蒜,叫蓖頭,歸入百合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宋朝人則延續前代,依然喊它一個字:薤。就這么一喊,大蒜味倉皇逃走,代之而來的,是晶瑩透亮的詩意,是搖曳生姿的文化氣息。你得承認, “薤”這個名字遠比“蓖頭”要洗練,遠比“小根蒜”要有內涵,遠比其他菜名更適宜進入文人的話語,就像一個作家用慣了筆名,你驀然說出他的真名來,反讓粉絲們想不起,不知你指的究竟是哪棵獨頭蒜。
就是它,走紅于宋朝,曾經在兩浙西路,在淮南東路,在荊湖南路,在成都府路,也在江南東路,廣泛地種植,一棵一棵的,一畦一畦的,生長于農家菜地,和土大夫府邸的后苑。兩浙西路的臨安府,東青門外有菜市,一眼望不到邊的菜攤上,有苔心,有矮黃,有黃芽,有萵苣,有菜菔,有茭白,也有薤。江南東路的徽州府,磨盤集上有菜市,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集上賣薤葉,也賣薤白。福建路的福州府,本地出產有菘、芥、水芹、苦荬、茵陳、芋頭、枸杞,當然也有薤。也就是說,至少在八百年前,薤還是淮河以南廣泛種植的蔬菜品種,也是淮河以南人民群眾的主要副食。
薤有蒜味,不過蒜太辣,薤只微辣,蒜冷食傷胃,薤沒這個毛病。作為副食,薤可以熗鍋,可以提鮮,可以佐味。比如煮一鍋山芋面,先切薤白(薤的鱗莖)兩個,大蔥半棵,入鍋炒香,然后澆入開水,再放入搗碎研勻的山芋熬煮,薤的香味就散入芋面里了。再比如煮一鍋羊肉面,精羊肉四兩細切炒熟,添水五升,放入切碑的蔥白、薤葉各一把,既去膻又提鮮。
南宋臨安城內,長年有腌制泡制蒜那樣,盛在大甕里,一只只油亮泛光,冒著酸味兒和清吞,論斤稱著賣。這說明宋朝人并不只是把薤當佐料使用,還拿它腌了當菜吃,一如今天超市里真空包裝出售的甜萌頭。白居易早在唐朝就有詩:“望黍作冬酒,留薤為春菜。”那時候還沒有冷庫貯藏的條件,今年秋天收割了薤,卻能放到明年開春,大概用的也是腌漬一招了。
薤還有藥用價值,能夠通陽散結,行氣導滯。用蘇東坡的話講,還能“肇養黃中之氣”。東坡謫居昌化軍,曾逢辰年辰月辰日辰時(指元符三年正月初一上午八點左右),掐指一算,正合四土聚會之相,土色為黃,土位居中,所以要補“黃中”。怎么個補法呢?老蘇洗姜切薤,加蜜作粥,小小地改善了一下生活。此事說明蘇東坡有些封建迷信,也說明薤不只是蔬菜,有時還能扮一回主食。
差點兒忘了,蘇東坡常拿薤白當主食的,他喜歡在秋日(薤成熟于初秋)生一堆火,把薤白烤得焦黃,然后去皮搗泥,往嘴里塞,號稱“薤香齏”。此公認為,飲食生活中有兩件風雅事,一是金橙煮鱸魚,一就是燒薤搗香齏。老蘇在北宋人氣甚旺,追捧和模仿他的人車載斗量,大概學他燒薤為食的也不在少數。烤熟的薤雖香,卻有去不掉的大蒜味,東坡他們吃完了薤,似乎還應該來點兒口香糖,以便清新口氣。
按照飲食心理學的說法,熟悉的食物總是讓人感到親切,薤作為宋朝人的主要副食(至少是宋朝南方人的主要副食),給人投射的心理感覺必定是溫馨的。事實卻與此相差甚遠,從漢代到明清,薤給中國人尤其中國文人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一派蒼涼。
——據說跟一首歌有關。秦末漢初,齊王田橫與群雄逐鹿,最后敗于劉邦手下而自殺,其門客聞知此事,為田橫作《薤露》挽歌道:
薤上露,何易唏。露明朝已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意思是說,薤葉細長而光滑,露水落在上面難以存留,很快就會消散,人的生命就像薤葉上面的露水一樣短暫啊。可是,今天的露水干了,明天還會再落,人死后卻不能復活了。
且不管這首歌是否出自田橫的門客,也不管是不是為了哀悼田橫而作,總之自從它一唱響,就在中國文化史上抹上一片悲哀的色調,從此誰也繞不過去。
漢武帝劉徹在位時,曾命樂師李延年為這首《薤露》重新譜曲,與另一首挽歌《蒿里行》(據說最初也是出于田橫門人之手)一起,作為兇禮中必備的哀樂,其中《薤露》用以王公的喪葬,《蒿里行》用于庶民的喪葬。到漢元帝即位,已有為數不少的國人相信:夢見薤代表不祥。然后是魏晉,屢經兵火和動亂的士人厭世而談玄,薤在他們心中又添了一筆頹廢的色彩。虧得盛唐的氣度雄奇豪壯,還沒怎么受到薤或者薤露的影響,但是緊接著便是糜弱的五代,五代文人在四六文體中盡情蒼涼了一把,又把這蒼涼傳遞給了宋朝。
首先是北宋,皇家制《十二時》曲,用于皇帝、皇后、太皇太后的喪禮。當死者靈柩運往皇陵途中,供奉們便唱起這首《十二時》:“更鸞車動,春晚霧暗翠旃,路指嵩伊。薤歌風吹,悠飚逐風悲。”然后是南宋,在寧宗趙擴的喪禮上,也有供奉們合唱的哀樂: “凄愴淚潸然,行號巷哭,薤露聲傳。東城去路,驚濤忍見江船……”王安石為仁宗趙禎寫挽辭:“帳殿流蘇卷,鈴歌薤露哀。”為同事賈文元寫挽辭:“銘旌蕭颯九秋風,薤露悲歌落月中。”為下屬的母親周氏寫挽辭:“薤久露難濕,蘭余風尚清。”——真正的無喪不薤。
如果再把視線稍微往后移一下,您會發現,受中華文明熏陶不久的元代皇帝們也在喪禮中“薤”個沒完。那位編劇本的馬致遠寫《漢宮秋》,忍不住還要讓漢元帝來一句“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即使《薤露》確實是哭田橫的,也過去一千多年了,能讓一首靠不住的哀歌連唱千余年,正是基于中國文化的巨大慣性。
話說回來,薤的文化基調也不全是悲涼,還有哄人高興的時候,那便是一個詞金薤。薤葉很細,很長,橫切面是棱柱狀,曬干了變黃,夕陽再一照,竟有金燦燦的景象,頗似一束束的金條。宋朝人就是拿它比金條,再拿金條比喻好的文字。在宋朝你得明白,當誰說你的文章“金薤琳瑯”時,那是在夸你,跟“字字珠璣”一個意思。
你還得明白,讓人悲涼也好,哄人高興也罷,那都是我們自己玩出來的把戲,那些把戲被我們叫做“文化”。而薤本身不懂文化,它也不樂意懂,你唱你的薤歌,它只管長在土里,長到一尺多高,花序傘狀,弱不禁風,瘦瘦長長。
(責編:瀟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