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后重新認識我的她

假如時光倒退8年，我絕不會覺得自己的老伴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從我患了一場大病之后，才真正認識了朝夕相處40年的老伴，心中積存了太多的感激，不吐不快。

1999年12月27日下午，我突發腦出血，躺在地上昏迷了3個小時。發病時，女兒女婿還在國外，家里只有老伴一人。她下班回來后，極度驚恐中沒有慌亂，沒有搬動我（如果搬動極其可能影響救治），而是馬上打120，送到醫院及時搶救，才得以生還。

當我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時，發現右半身已經偏癱了，一點不能動彈，真如天崩地裂一般！心里如何能扛得住激憤的情緒。先是悲痛，覺得這下半輩子廢人一個，完了，完了！繼而變得暴躁乖戾，覺得命運對我太不公平。憤怒無處發泄，便不分青紅皂白，將怨氣一股腦發在病床邊的老伴身上。我常無端罵她，她忍受著，從不還口，反而耐心地安慰我：“不要著急，病會好的，會好的?！蔽蚁俞t院的飯菜不好吃，拒食，她只得冒著風雪從家里提來可口的飯菜。一天深夜里，我一覺醒來，忽然嫌醫院的被子蓋著太熱，叫她馬上回家取薄被。她說：“外面正好刮風下雪，深更半夜，已沒有車可乘了，明早再取好嗎？”“不行，我受不了！”她怕我發脾氣，只好偷偷流著淚，頂風冒雪，騎車往返十余里回家拿來薄被。后來我的同事老葉聽說此事，大吃一驚，打電話批評我說：“小董一個女同志，歲數也不小了，又有高血壓，深夜在冰凍的路上騎車，街上沒有幾個行人，摔倒了怎么辦？多危險啊！”我才如夢初醒。

半個月后，醫生說這種病不能老躺在床上，要下床進行肢體鍛煉。于是老伴從她的單位請來兩位壯小伙，架著我150斤重的身體在醫院的走廊上拖來拖去。數天后，那條癱了的右腿忽地動了一下，哆哆嗦嗦邁出約三寸。老伴高興得幾乎要哭了，就像母親看見自己的嬰兒邁出人生的第一步一樣，忙著打電話向親朋好友報喜，因為這三寸就是重新站起來的希望啊！但是右臂還不能動，她于是站在床頭，雙手抓著我的雙手，似船夫劃槳，一屈一伸，帶動我的雙手也一屈一伸。我聽著她呼哧呼哧氣愈喘愈粗，瞧著她臉上的汗珠沾濕了她額前的頭發，有些不忍，便說：“休息一下吧?！彼齾s說：“不用，醫生說了，頭三個月是最佳康復期，不能錯過，要抓緊?！崩^續“劃槳”不止。我不知她矮小柔弱的身體里哪來這么一股強大的力量，劃啊劃，我終于明白了，她是多么盼望及早劃過茫茫苦海，渡我到康復的彼岸去啊。

幾天后，我的侄兒從湖南老家趕來，于是兩人輪換劃。漸漸地我的右臂也能動了。因春耕忙，侄兒護理我3個月便回去了，只得雇了一位保姆。但到第二年，老伴就說不要保姆了，她可以照顧我。從此年復一年，一切家務事都堆到她一個人身上，我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老爺生活。我出去練步，她怕我出事，影子似地跟著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老伴”。

她身體并不好，有高血壓，經常頭暈頭痛。一次檢查身體，發現她的腰椎有些滑脫，醫生力勸她做矯正手術。親人商量，決定讓我到老年公寓住一個月。她連住院動手術的床都定下來了。那天她姐姐來幫她準備住院的東西，吃著吃著飯，她忽然哭了說：“老余在老年公寓，誰替他削蘋果？假如我手術不成功，誰來照顧他？”她哭得很傷心，再也吃不下飯，引得在座的人全哭了。她毅然改變了主意，堅持不肯做手術了，怎么勸她也沒有用。只得找多方專家咨詢，說暫時不做也可，等一年再看，注意不要干重活，不要彎腰提重物……一年后再檢查，萬幸病情沒有再發展。

我病前曾在老家山林旁建了一座房子，準備?；丶亦l住住，調濟生活。大病之后，思鄉之情更切，幾乎每年都要回去住三四個月，過著幽靜田園生活。而老伴是北方人，不習慣南方濕熱的天氣，頭痛頭暈更加厲害，加之水土不服，經常腸胃不適鬧肚子。特別是南方蚊子多，更令她吃盡了苦頭。蚊子卻又特別偏愛這位北方來客，她走到哪里蚊子追到哪里，防不勝防。她的腿上、手臂上、臉上被盯得到處紅腫，只能靠抹點清涼油緩解。鄉親們見了無不嘆息說：“北方人到我們這地方，被蚊子咬成這樣，造孽呀?！钡珵榱宋?，她忍受著。每次我提出回南方她從不反對?！奥m應吧”，她總是這樣說。

一天，她忽然穿一件舊時的褂子跑到我的書房來，非常高興地對我說：“我真沒注意，過去穿著很緊的衣服現在松多了，正合適，你看看。”她穿上一件又換一件，轉著身子前后左右讓我瞧，顯得非常得意。而我卻得意不起來，心里反而酸酸的。

她是為了我而消瘦的呵！這些年來，她忍辱負重，為我著急，為我心焦，為我流淚；她東奔西跑，為我尋醫問藥，受盡煎熬；她如影相隨，白天散步怕我摔倒，夜晚睡覺怕我受涼，要驚醒幾次為我蓋被；她里外操勞，犧牲了自己的健康，犧牲了自己的休息和娛樂……她為我付出太多太多，怎么能不瘦呢！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卻說“久病床前有賢妻”。鄰居們經常稱贊道：“你康復得這么好，完全是你老伴的功勞，這是你的福氣。”是的，我感激我賢能而溫順的妻子，使我越過了人生劫難。然而感激中我又有了很多悔愧。記得我身體健康的時候，并不善于珍惜夫妻之間的感情，有大男子主義，往往一點小事就動氣、訓斥她，罵她，大病之初，還那么折磨她?，F在想來我是多么后悔呵！只能靠加強鍛煉，使身體康復得更好，減輕她的負擔，并在生活上多關心體恤她彌補于萬一了。

（責編：孫展）